时间凝固了。周围流水线的声音似乎骤然远去，只剩下周淑萍自己粗重、破碎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胸下方那处毁灭性的剧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针在里面疯狂搅动。
“怎么了这是？”脚步声杂沓地围拢过来，有人惊呼。
“哎呀！周姐摔了！”
“看着摔得不轻啊！”
模糊的视线里，几双沾着油污的鞋子停在旁边。有人试图弯腰扶她。
“别动！”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像一块生铁砸在地上。是李班长。他分开人群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正好笼罩住蜷缩在地的周淑萍。他没有蹲下，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神像在打量流水线上一个报废的零件。
周淑萍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泪水糊满了脸，她张了张嘴，剧痛让她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李班长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撇清的冷漠：“怎么回事？自己没站稳摔的？”他目光扫过那个凸出的金属台角，又迅速移开，像是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说了多少遍，操作要规范！注意安全！自己不小心摔倒的，这可不算工伤啊！”
不算工伤……这西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周淑萍混乱剧痛的意识里，带来一种比身体创伤更刺骨的寒意。
“班长，淑萍姐她……”旁边一个年轻女工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
“闭嘴！”李班长厉声打断她，“都围在这儿看什么？不用干活了？！赶紧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他挥着手，像驱赶一群讨厌的苍蝇。
人群在高压下迟疑地散开，只剩下最初发现她的几个工友还焦急地留在原地，手足无措。周淑萍的视野又开始模糊，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委屈像两股汹涌的浪潮，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在车间外尖锐地响起。周淑萍被抬上担架时，身体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意识模糊，只依稀听见周围工友压抑的议论声：
“作孽啊……听说她打着两份工，连上了半个月夜班……”
“厂里上个月就偷偷把夜班补贴取消了，一分钱没多给，活倒加了倍……”
“李扒皮就知道催命！眼睛都熬红了也不让歇……”
担架被抬进救护车后厢。车门关闭，隔绝了车间里浑浊的空气和压抑的噪音，只剩下救护车内部特有的消毒水味和仪器的低鸣。车厢里的灯光白得晃眼，一个急救医生动作利落地剪开她胸前的工衣，冰凉的听诊器按上皮肤，带来一阵战栗。他仔细地检查着周淑萍左胸下方那片迅速蔓延开的、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这里疼吗？”医生手指轻轻按压。
“啊——！”周淑萍猛地抽气，身体剧烈地一弹，额头上瞬间又冒出一层冷汗。
医生皱着眉，动作更加谨慎，手指顺着肋骨轮廓轻轻触摸。他的指尖停在某个位置，神情凝重地按了按。
“嘶……”周淑萍倒吸一口冷气，感觉那根断骨在皮肉下被触碰，尖锐的痛感首冲脑门。
“是这里？”医生确认道，看着周淑萍痛苦扭曲的脸，点了点头，“初步判断是肋骨骨折，具置和程度需要拍片确认。深呼吸，尽量放松。”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给她接上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
救护车平稳地行驶着，窗外城市凌晨的光影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霓虹。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像在丈量着她生命的余量。每一次颠簸，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地传递到那根断骨上，引发新一轮尖锐的痛楚。
周淑萍闭上眼，意识在剧痛和药物的作用下沉沉浮浮。救护车的摇晃，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那条永不停歇的传送带。冰冷的金属台角，李班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还有他口中那斩钉截铁的“不算工伤”……这些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冲撞。工友们压低的议论声再次在耳边回响：“连着上了半个月夜班……”“夜班补贴取消了……”“李扒皮催命……” 这些声音汇集成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浪潮，几乎要将她溺毙。
原来那根断掉的骨头，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压榨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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