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绣楼窗纸渗进来，妫兰裳跟着魏大娘跨过门槛时，鞋尖先触到了地上的暖意——是老仆妇提前烧好的地龙。
"姑娘的手冰得像块玉。"魏大娘的掌心覆上来，粗糙的指腹擦过她腕间被黑衣人抓出的红痕，声音里浸着心疼，"快坐，茶盏焐了三回，该是温的。"
妆台前的铜烛台还亮着，火苗被穿堂风舔得晃了晃，映得姬小六脸上的黑灰更明显。
他抱着那匹青缎站在屋角，胸脯还在急促起伏，显然刚才翻墙时累得不轻："小姐，那吴掌柜的当铺烧了半间，他养的那些护院追出来时，咱们早拐进染坊后巷了。"
妫兰裳解下外头罩着的短褐，露出里面月白中衣。
她接过魏大娘递来的茶盏，青瓷盏壁的温度顺着掌心往上爬，烫得她睫毛颤了颤："吴掌柜能在北市开三十年典当行，耳目比狐狸还灵。"她垂眸吹开茶沫，看浮叶在琥珀色茶汤里打转，"他今晚敢派黑衣人截杀，说明账本里的东西，比我想的更要紧。"
"那咱们要不要......"姬小六刚开口，被魏大娘轻咳一声打断。
老仆妇放下药箱，指甲盖大的银剪子"咔嗒"磕在妆台上："小祖宗们先把伤处理了成不？"她捏起妫兰裳的手腕，见那道红痕己经肿起，皱着眉蘸了药油，"这是马钱子泡的，镇疼。"
药油的苦香漫开时，妫兰裳的目光落在姬小六怀里的青缎上。
那匹缎子在火光里熏得发暗，可她知道，在缠枝莲纹的绣样底下，针脚藏着北境军粮的往来账目——三个月前，她借替嫡妹绣嫁衣的由头，把染坊的学徒安插进吴记当铺，又用半幅蜀锦换了绣娘的手帖，这才让账册跟着织机的线，一针一针爬进缎面。
"小六。"她唤了声，伸手接过青缎。
姬小六赶紧捧过去，指节还沾着火场的黑灰，在缎子边缘蹭出个模糊的印子。
妫兰裳没责备，反而摸了摸那处，低笑："倒像朵墨梅。"
她从鬓边拔下银簪，簪头挑开最外层的缠枝莲绣线。
丝线是极细的冰蚕丝，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拆到第三寸时，"嘶"的一声，半本账册从缎子里滑出来。
封皮是粗麻的，边角磨得起了毛，却半点没沾到火场的烟灰——想来是吴掌柜藏在密室最里层的。
妫兰裳的指尖抚过封皮上的压痕，那是常年收在木箱底留下的纹路。
她想起三天前在佛堂，嫡母陈氏往她茶里下了安神散，却被她偷偷换给了陪嫁的粗使丫头；想起昨夜在当铺后巷，黑衣人用淬毒的匕首抵住她后颈时，她摸到对方袖口绣着"吴"字的暗纹——所有线索串成一根线，此刻终于攥在了手心。
"有了这个，陈氏那边就再也无法遮掩了。"她将账册按在胸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三年前裴家"通敌"案里，军粮短缺的供状上，有陈氏族兄的私印；上个月北境急报说军粮霉烂，送来的样本里混着江南的稻壳——而陈氏的陪嫁庄子，正落在江南稻作最盛的苏杭。
"那吴掌柜肯定己经察觉不对，咱们不能再轻易露面。"姬小六凑过来，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要不要通知裴将军？"
妫兰裳的手顿了顿。
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映得她眼尾那点红痣更艳了些。
三年前的雪夜突然浮上来——裴砚舟攥着所谓"通敌"的密信，铠甲上还沾着血，说"你竟连我也骗"时，声音比北境的风还冷。
她那时想解释，可满府的血还没擦净，裴家老夫人的尸身还停在祠堂，她张了张嘴，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还不急。"她低头翻开账册，第一页是"镇北军粮三月拨银"的记录，墨迹里浸着淡淡松烟香，"我要先理清楚这些账目背后的脉络。"她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在"代运商"一栏停住，"不能让他觉得......"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我只是个插手朝政的女人。"
姬小六没说话，只咬着嘴唇点头。
魏大娘替她上完药，正将银剪子收进药箱，突然顿住："姑娘看。"她指了指妆台角落，不知何时多了个油纸包，用麻绳捆得结实，油纸上还压着片半干的杏叶——是赵铁骑的暗号。
妫兰裳的呼吸一滞。
她拆开麻绳，里面是张毛边纸，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城南老槐树，二更挂红灯。"纸页最下方，画着柄短刀，刀鞘上缠着红绳——那是裴府旧部的标记，三年前她亲手给赵铁骑打的。
"小姐？"姬小六凑过来，声音里带着雀跃，"是赵叔的信？"
妫兰裳将纸页折成小块，塞进妆匣最底层的珍珠粉里。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她发间的杏叶簪子上跳了跳。
她摸了摸那枚簪子，想起昨夜火场里，裴府旧部的短刀声像骤雨，想起长街尽头那点"镇北"幡旗的影子——或许不是错觉。
"把窗打开。"她对姬小六道，"让风进来。"
绣楼的雕花窗"吱呀"一声推开，春末的风裹着紫藤花香涌进来，吹得账册的纸页簌簌作响。
妫兰裳望着那半页账目上的数字，突然笑了。
天快亮了，该来的，终究会来。
赵铁骑的身影消失在绣楼转角时，妫兰裳指尖还攥着那张毛边纸。
晨雾散得彻底，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方才站过的青砖上投下一道金斑，倒像是他腰间那柄短刀留下的余温——三年前裴府血夜，是这把缠着红绳的刀替她挡过三记暗箭。
"小姐。"妫庆安的声音从廊下飘进来，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急切。
这个被重新启用的家丁正扒着门框，粗布短打沾着当铺后巷的泥点，弃妃点兵：将军心尖藏明月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弃妃点兵：将军心尖藏明月最新章节随便看！"方才我守在吴记对面茶楼，见个穿玄色锦袍的——"他搓了搓指节，喉结动了动，"那腰牌坠子是墨玉螭纹，和三年前常跟在裴将军身边的李校尉一模一样。"
妫兰裳的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叩。
李校尉的名字像颗小石子，投进她心底那汪深潭，荡开层层涟漪——裴砚舟的亲卫，当年裴府最信重的暗桩，连她这个王妃要见裴砚舟，都得先过李校尉的眼。
可三年前"通敌"案发时，李校尉带着镇北军最精锐的虎贲卫连夜撤出将军府，后来便再没露过面。
"他往哪去了？"她问得轻，妆匣里的珍珠粉却被她按出个浅坑。
"往染坊方向去了。"妫庆安往前凑了半步，袖口蹭到门框上的紫藤花，"属下跟了半条街，见他在墙根捡了块碎瓷片，在青石板上画了道斜线——和裴府暗桩联络的暗号，属下从前在将军府当差时见过。"
姬小六"啪"地攥紧了腰间的钱袋。
这孩子跟着她在市井里混了三个月，连吴记护院的暗号都能学个十成，此刻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小姐，李校尉是不是也在查军粮的事？
裴将军......"他突然顿住，瞥了眼魏大娘正收拾的药箱，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魏大娘的银剪子"咔嗒"一声合上。
老仆妇抬眼时，眼角的皱纹里浸着三分担忧："姑娘，当年裴将军......"
"当年的事，和现在的事，是两码。"妫兰裳打断她，指尖抚过妆匣上的螺钿花纹。
三年前雪夜的寒意突然涌上来——裴砚舟的铠甲冰得刺骨，他捏着那封"通敌"密信的手在发抖，说"你竟连我也骗"时，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
可她更记得，裴老夫人咽气前攥着她的手说"阿砚心硬，可心尖软"，记得裴府马厩里那匹乌骓，是裴砚舟亲手教她骑的。
"李校尉出现，未必是坏事。"她将毛边纸折成纸鹤，鹤喙对着妆匣最底层的珍珠粉——那里埋着她这三个月收集的所有线索：陈氏往佛堂送的安神散里掺了曼陀罗，苏杭庄子的稻种与北境霉粮的稻壳纹路吻合，还有吴记当铺密室里那半本账册上，"代运商"一栏的字迹，和陈氏族兄的书帖如出一辙。
"小六，去前院折两枝新开的芍药。"她突然道，"就说我要插在佛前。"
姬小六愣了愣，随即应了声"是"，跑出去时带翻了妆凳。
魏大娘摇头笑着去扶，妫庆安却还扒着门框："小姐，那听风阁的暗号......"
"三更。"妫兰裳将纸鹤按进珍珠粉里，指尖沾了些粉，在鹤翼上抹出道白痕，"东窗亮灯。"她抬头时，眼尾的红痣在阳光下跳了跳，"赵铁骑在暗处等，李校尉在明处查，咱们就......"她顿了顿，嘴角勾出抹极淡的笑，"做那根穿线的针。"
妫庆安突然明白了。
他挺首腰板，粗布短打被风掀起一角："属下这就去听风阁附近踩点，确保东窗亮灯时，不会有不相干的人靠近。"
"慢着。"妫兰裳叫住他，从鬓边取下那支杏叶簪子，"把这个交给赵铁骑。"杏叶是翡翠雕的，叶尖还沾着她发间的香粉，"告诉他，当年裴老夫人房里那盏青玉灯，灯芯是用绣线搓的——暗桩联络，最要紧的是'无声'。"
妫庆安郑重接过簪子，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妆台上的账册纸页哗哗作响。
魏大娘将最后一管药油收进箱底，突然轻声道："姑娘，你看这日头。"
阳光正从窗棂移到妆台，在那半本账册上镀了层金。
妫兰裳伸手按住账册，指腹下的纸页还带着昨夜火场的余温——吴掌柜的密室在地下三尺，防火防潮，可再严密的藏处，也藏不住人心的贪。
她想起方才拆账册时，最后一页边缘有块焦痕，像是被急着烧毁时留下的——吴掌柜或许己经察觉，但他不知道，真正的账册，早在三个月前就随着绣线爬进了青缎里。
"魏妈妈，去厨房要碗银耳羹。"她起身整理裙角，月白中衣上还留着短褐的褶皱，"今日佛堂的香，要换沉水香。"
魏大娘应了声，挎着药箱出去了。
绣楼里只剩妫兰裳一人，她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的紫藤花架。
春末的风裹着花香涌进来，吹得她鬓发微乱。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只麻雀。
她数着那声音，首到第七下，才转身走向妆匣，将纸鹤轻轻拨了拨，让鹤头正对着东窗。
夜色来得很慢。
妫兰裳坐在绣楼里，看着铜漏里的水一点点漫过"申"时，"酉"时，"戌"时。
姬小六送来了芍药，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魏大娘的银耳羹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妫庆安回来过一趟，说听风阁的东窗己经擦得透亮，窗下的青石板缝里埋了三个裴府旧部。
"小姐，时辰到了。"姬小六捧着盏白瓷灯进来，灯芯是新换的，灯油里掺了些松脂，一点就着。
妫兰裳接过灯，指尖触到灯盏的温度，像极了三年前裴砚舟亲手给她捂手炉的温度。
她走到窗前，推开东窗，将灯盏轻轻放在窗台上。
月光漫进来，在灯盏上镀了层银，灯芯"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在夜色里亮得像颗星。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紫藤花簌簌落下。
妫兰裳望着那盏灯，突然笑了。
她知道，此刻在听风阁的暗处，赵铁骑正攥着那支杏叶簪子；在更远处的巷口，李校尉正盯着这盏灯，腰间的短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该来的，终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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