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才人被沈知意几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的事儿，在宫人堆里传得飞快。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冷宫那位废后，俨然成了披着人皮的活阎王，专掏人心窝子。这下，连远处探头探脑的都没了，冷宫方圆几十步，彻底成了生人勿近的鬼域。
沈知意乐得清净。没人打扰，她才能抓紧时间养伤。肋骨疼得轻了些，小腹的坠痛虽然还在，但不再像刀绞了。靠着那点子馊饭和角落里偶尔能找到的、没烂透的草根嚼出的汁水，她硬是吊着一口气，眼神里那股狠劲儿，却一天比一天沉，一天比一天亮。
她不能只靠等。小顺子那一眼是颗种子，但种子要发芽，得浇水。她得自己制造机会，让那双属于皇帝的眼睛，再看到她，而且必须看到不一样的她。
机会，在几天后一个阴沉沉的早晨来了。
宫里每月初十有场小佛事，在靠近西六宫后墙的慈云堂。说是佛事，其实就是几个老尼姑念经，洒扫一下积灰的佛像。往年这种活动，跟冷宫八竿子打不着。但今年雨水多，慈云堂后墙根儿长满了滑腻的青苔，积了不少污水烂叶，味儿实在冲，连念经的老尼姑都抱怨了几次。管着这片杂役的一个张姓掌事嬷嬷，被上头训斥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地指派了两个粗使宫女，让她们顺道把冷宫前头那条常年没人走的、通往慈云堂后巷的青石小径也扫一扫，免得味儿飘过去冲撞了佛祖。
消息不知怎么的，就漏到了沈知意耳朵里。她蜷在角落，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张嬷嬷骂骂咧咧分派任务的声音，眼神微微一动。
那条青石小径，离冷宫大门不远，是条死路，除了去慈云堂后头倒垃圾，平时鬼影子都没有。但是……沈知意前世模糊的记忆里，萧彻似乎有清晨独自在御花园僻静处练剑的习惯。而御花园西角一个不起眼的侧门，恰好离这条小径不远。这个时辰，如果他不去西角，而是心血来潮往这边走几步……
这是个极其渺茫的机会，赌的是帝王那点捉摸不定的心思。但沈知意没得选。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两个打着哈欠、满脸不情愿的粗使宫女，拖着大扫把和木桶，慢吞吞地挪到了冷宫大门外那条青石小径上。
“呸！真倒霉！摊上这破活儿！”一个圆脸宫女啐了一口，把扫把往地上一杵。
“行了，少抱怨两句，赶紧干完赶紧走。这鬼地方，阴森森的。”另一个瘦高个宫女缩了缩脖子，警惕地瞥了一眼黑洞洞的冷宫大门，赶紧弯腰开始扫地上的落叶。
就在这时！
冷宫那破了个大洞的门板后面，猛地窜出一个瘦骨嶙峋、穿着破烂囚衣的身影！正是沈知意！她像是饿极了、慌不择路地扑向宫女们放在路边、装着半桶污水的木桶！
“啊！”圆脸宫女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就往旁边躲。
瘦高个宫女也惊得后退一步。
沈知意“惊慌失措”地扑到木桶边，双手死死抓住桶沿，像是要稳住身体，又像是想从桶里捞点什么吃的。动作又急又猛！
“哗啦——！！！”
那半桶混杂着烂叶、污泥、青苔的脏水，被她这么一扑一带，整个打翻在地！浑浊发黑的污水瞬间泼溅开来，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冲向了小径上唯一还算干净、也是离冷宫门口最近的那块青石板！
更要命的是，这桶水不偏不倚，正好泼了刚走到小径拐角、准备过来监工的掌事张嬷嬷一身！
“哎呦我的娘诶——！”张嬷嬷杀猪般的惨叫瞬间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她今天特意穿了身还算体面的深蓝夹袄，此刻被兜头浇了个透心凉！污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往下淌，糊了她满脸满身，夹袄瞬间变成深黑色，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
“哪个天杀的小蹄子！眼睛长腚上了？！老娘新上身的衣裳！”张嬷嬷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水，眼珠子都红了，指着两个吓傻了的宫女破口大骂，“你们俩死人啊！桶都看不住！是不是存心想害死老娘？！”
“不……不是我们！嬷嬷！是……是她！”圆脸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指着还“虚弱”地扶着空桶、半跪在污水边的沈知意尖叫，“是她！冷宫那个疯子！她突然冲出来撞翻的！”
张嬷嬷这才看清罪魁祸首，怒火更是一下子冲到了天灵盖！冷宫这晦气地方，还有这个晦气人！“沈氏！你这贱皮子！活腻歪了敢冲撞老娘？！”她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就朝沈知意冲过去，肥厚的手掌高高扬起，就要狠狠掴下去！这老虔婆，打骂低等宫人最是拿手。
两个宫女吓得闭上了眼。
就在张嬷嬷的巴掌带着风声要落到沈知意脸上的瞬间！
沈知意动了！
她像是被吓坏了，猛地往旁边一“躲”，身体一个“不稳”，整个人扑倒在旁边那滩最大的污水里！污水西溅！
张嬷嬷的巴掌落了空，身体因为用力过猛还往前趔趄了一下，气得首跺脚：“还敢躲？！”
然而，就在她骂骂咧咧、两个宫女惊恐睁眼的这短短一瞬！
扑倒在污水里的沈知意，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她根本不顾身上的狼狈，双手闪电般伸出，目标不是别的，正是她自己身上那件破烂囚衣的下摆！刺啦一声！她竟硬生生从本就破烂的衣角撕下长长一条脏污的布条！
紧接着，在张嬷嬷和两个宫女惊愕的目光中，沈知意用那布条飞快地裹住旁边散落的一小堆干燥尘土！她双手用力一拧！尘土被布条紧紧包裹、压实！
然后，她半跪起身，看都没看暴跳如雷的张嬷嬷，目光死死锁定那块被污水覆盖的青石板。她拿着那个裹着干土的布包，对准石板上的污水，动作快、准、稳地用力按了下去！同时手腕以一种极其独特、带着巧劲的方式，迅速而有力地旋转擦拭！
“刺啦——刺啦——”
布包摩擦石板的声音急促响起。裹着干土的布包如同一个高效的吸污工具，所过之处，浑浊的污水竟被迅速吸走！石板表面残留的水渍和污痕，也在那快速旋转的擦拭下，变得浅淡、消失！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和多余，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瘦得见骨的手指沾满了污泥，破烂的囚衣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脸颊上也溅了泥点，狼狈不堪。但她的侧脸线条绷紧，眼神沉静如水，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下那块石板，仿佛周遭的一切叫骂、污秽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一方需要清理干净的青石。
专注，高效，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那块被污水覆盖的青石板，竟然恢复了七八成的干净！虽然还有些湿痕，但污垢己除，露出了青石的本色！
这诡异的一幕，把暴怒的张嬷嬷和两个宫女都看傻了！张嬷嬷举在半空准备打人的手都忘了放下，张着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就在这时——
小径尽头的拐角处，几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为首一人，身着玄色常服，身形挺拔，面容隐在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和行道树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他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穿透了这混乱又诡异的场景，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半跪在污水里、衣衫褴褛、却用最简陋工具和最利落手法清理石板的瘦弱身影上。
他身后跟着的，是永远低眉顺眼、气息内敛的大总管高公公，以及……一个毫不起眼、提着灯笼的低阶内侍——小顺子。
高公公的目光也扫了过来，看到污水狼藉和暴怒的张嬷嬷，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小顺子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张嬷嬷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身后有人，一回头，当看清那身玄色常服和后面跟着的人时，脸上的怒容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恐，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污水里，浑身筛糠似的抖：“皇……皇……”
她身后的两个宫女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在地，头磕在地上，抖得说不出话。
只有沈知意。
她仿佛对身后那足以让整个宫廷噤若寒蝉的存在毫无所觉。完成了最后一下擦拭，她停下动作，微微喘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下那块明显干净了许多的青石板。然后，她才像是耗尽了力气，身体晃了晃，慢慢抬起沾满污泥的脸，眼神带着一丝茫然和疲惫，朝着张嬷嬷跪拜的方向，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目光，恰好撞进了那道隔着薄雾和树影、深邃难辨的帝王视线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知意的眼神依旧是茫然的、疲惫的，甚至带着点受惊后的脆弱。但在那茫然疲惫的最深处，在撞上那道视线的瞬间，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下涌动的暗流般的沉静和了然，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像是被那目光吓到了，身体猛地一颤，慌乱地低下头，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只受惊的、沾满污泥的鹌鹑。
萧彻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过一息。
他什么也没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路过，看到了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他收回视线，脚步未停，继续沿着小径，朝着御花园西侧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玄色的衣角拂过湿漉漉的石板，没有沾染半分尘埃。
高公公紧随其后，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有跟在最后的小顺子，在路过沈知意身边时，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地扫过地上那块被清理得异常干净的石板，还有她手中那个沾满污泥的土布包，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帝王一行，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薄雾弥漫的小径尽头。
留下跪在污水里抖如筛糠的张嬷嬷三人，以及蜷缩在污秽中、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的沈知意。
张嬷嬷过了好半晌，才敢抬起头，发现皇上早己走远。她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看着沈知意的眼神充满了后怕和怨毒，却再也不敢上前动手，只恶狠狠地低声咒骂了一句：“晦气的疯子！”然后连滚爬爬地带着两个吓傻的宫女，连扫把水桶都顾不上拿，逃命似的跑了。
小径上，只剩下沈知意一人。
清晨的冷风吹过，带着湿气，冻得她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茫然和脆弱？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洗过的星辰，静静望着萧彻消失的方向。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冰冷弧度。
风起了。
虽然只是一缕，但足够将某些微小的尘埃，吹向它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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