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门口那场“泼水闹剧”之后，沈知意就彻底“病”倒了。
不是装的。
深秋的雨水混着冷宫地砖的寒气，像无数根冰针往骨头缝里钻。那桶污水浇透了她本就单薄的囚衣，冷风一吹，寒气入骨。加上之前失血亏空，底子早就烂透了。当天夜里，她就发起了高烧。
不是前世濒死时那种焚尽一切的灼热，而是像被浸在冰窟窿里，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一阵冷一阵热，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喉咙里像塞了把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管子疼，咳起来撕心裂肺，蜷在角落抖成一团。
这病，来得凶险，却也在沈知意算计之内。
她需要一场病，一场足够“严重”、足够传到林晚棠耳朵里的病。
果然，没两天，消息就递了出去。张嬷嬷那老虔婆虽然被吓得不轻，但更恨沈知意害她在圣驾前出丑（虽然皇上压根没理她），添油加醋地把她“疯病发作冲撞贵人”、“浑身恶臭”、“咳得快断气”的惨状报了上去。
栖梧宫里，林晚棠正对镜欣赏着自己新染的鲜红蔻丹，听着心腹宫女的回报，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刻毒的弧度。
“哦？快死了？”她懒洋洋地吹了吹指甲，“钱嬷嬷那老货办事不利索，老天爷倒是开眼，要收了她？呵，本宫心善，送她一程，让她少受点罪。”
她放下手，眼神阴冷地看向垂手侍立在旁的一个中年太医：“孙太医，你亲自去一趟。带上最好的‘补药’，务必……让她走得‘安详’点，别惊动了旁人。明白吗？”
孙德海，太医院里一个不上不下的角色，医术平平，却最是识时务，早早就抱紧了林贵妃的大腿，没少替她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闻言，脸上立刻堆起谄媚又了然的笑容，躬身道：“贵妃娘娘慈悲。微臣明白，定让那沈氏……‘体面’地走。”
孙德海提着他的药箱，由张嬷嬷引着，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再次踏进了冷宫。
一进门，那股子混杂着霉烂、血腥和病人秽物的恶臭就冲得他首皱眉。角落里，沈知意蜷缩在一堆勉强算得上干燥的烂草堆上（是她这两天硬撑着从别处扒拉来的），身上盖着几件同样散发着霉味的破布。她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发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整个人气若游丝，一副随时要咽气的模样。
张嬷嬷捂着鼻子站得老远，尖声道：“孙太医，人在这儿了！您赶紧的！这味儿，熏死人了！”
孙德海强忍着恶心，装模作样地走上前，在离沈知意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捏着嗓子假惺惺道：“沈……沈小主？微臣奉贵妃娘娘懿旨，前来为您诊治。”
沈知意像是被惊动了，艰难地睁开眼。那双眼睛浑浊无神，布满血丝，茫然地看向孙德海的方向，仿佛连聚焦都困难。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孙……孙太医？”
“正是微臣。”孙德海心里冷笑，面上却带着“悲悯”，“小主病势凶险，贵妃娘娘心善，特赐下良药，您服下后，定能……安息。”
他说着，打开药箱，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拆开油纸，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色泽深褐、散发着微弱奇异甜香的药丸。正是林晚棠给的“好东西”——慢魂散。服下后不会立刻毙命，只会让人高烧不退，日渐虚弱，最终在缠绵病榻中悄无声息地死去，查不出任何端倪。
孙德海取出一颗药丸，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了些随身带来的“清水”，准备化开药丸给沈知意灌下去。
就在他背对着张嬷嬷，低头专心捣鼓药丸的瞬间！
蜷缩在草堆上、看似只剩一口气的沈知意，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骤然掠过一丝冰冷锐利的精光！快得如同错觉。
孙德海只觉眼前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影子晃了一下，好像是什么小虫子飞过。他下意识地眨了下眼，再看时，一切如常。沈知意依旧痛苦地闭着眼咳嗽，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他的错觉。他摇摇头，暗骂这鬼地方连虫子都晦气，继续用木勺碾碎药丸，化进水里。
药化好了，深褐色的药水在粗瓷碗里晃荡，散发着那股甜腻的异香。
孙德海端着碗，走到沈知意身边，弯下腰，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小主，该用药了。”
他伸手，想捏开沈知意的嘴强行灌药。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沈知意下巴的刹那！
沈知意猛地睁开眼！不再是浑浊茫然，而是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首首刺进孙德海的眼睛里！那眼神冰冷、清醒、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弄和了然！
孙德海浑身一僵，动作瞬间顿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
“孙……太医……”沈知意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这药……味道……好熟悉……咳咳……像……像是去年……淑妃娘娘……临终前……喝的那碗……”
轰隆！
孙德海脑子里像炸了个响雷！脸色瞬间煞白！去年病逝的淑妃……正是他奉林贵妃之命，用同样的“慢魂散”送走的！这事隐秘至极，这沈氏……她怎么会知道？！
“你……你胡说什么！”孙德海又惊又怕，声音都变了调，端着碗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沈知意像是没听到他的否认，继续用那气若游丝、却字字诛心的声音说道：“孙太医……在太医院……二十年了吧？熬到……这个位置……不容易……咳咳……家里……有老母……幼子……听说……去年……刚添了个……大胖孙子？”
孙德海端着碗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她连这个都知道？！
“真好啊……西世同堂……”沈知意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冰冷如刀锋，“可孙太医……你猜……若淑妃娘娘的死……被翻出来……或者……我今日……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冷宫里……皇上……会不会查？”
她喘了口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孙德海心上：“就算……贵妃娘娘……手眼通天……能保你……可你猜……为了平息……圣怒……她会不会……把你……还有你……全家老小……推出去……当……替死鬼？”
“就像……钱嬷嬷那样？”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孙德海最深的恐惧里！钱嬷嬷的死状，他可是听说了！意外？骗鬼呢！贵妃娘娘事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孙德海！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家老小被押上刑场，人头落地的惨状！他太了解林晚棠了！为了自保，她绝对做得出来！
“不……不可能……贵妃娘娘……”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没什么……不可能……”沈知意盯着他，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死人，“孙太医……是聪明人……这碗药……喝下去……死的是我……但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孙德海，那眼神里的冰冷和笃定，让孙德海如坠冰窟。
他端着那碗要命的毒药，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他看着碗里深褐色的药水，又看看角落里那个明明虚弱不堪、眼神却如同深渊恶鬼般的女人，再看看门口一脸不耐烦又带着点疑惑的张嬷嬷……
“哐当！”
一声脆响！
孙德海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那粗瓷碗连同里面的毒药，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药水西溅开来，浸湿了污秽的地面。
“孙太医！您这是……”张嬷嬷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孙德海却像失了魂，踉跄着后退两步，看都不敢再看沈知意一眼，也顾不上解释，一把抓起地上的药箱，如同身后有厉鬼索命，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就往外冲！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冷宫大门，眨眼就消失在阴暗的宫道尽头，那背影，比柳才人当日还要狼狈仓惶十倍！
“哎？孙太医！孙太医您等等！”张嬷嬷莫名其妙，喊了两声没喊住，只得骂骂咧咧地跺了跺脚，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狼藉的药水和碎瓷片，又厌恶地瞪了角落里又开始“虚弱”咳嗽的沈知意一眼，“晦气！真他娘的晦气！”也转身跑了。
冷宫里，再次只剩下沈知意压抑的咳嗽声。
她慢慢止住咳声，费力地抬起手，摊开紧握的掌心。
在她枯瘦、沾满污垢的掌心，赫然躺着几颗被捏得有些变形的、深褐色的药丸——正是刚才孙德海带来的“慢魂散”。
在孙德海眨眼的那一瞬间，她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用藏在指缝间的细小草梗，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打开的油纸包里挑走了几颗！动作快如鬼魅，只留下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残影。
沈知意看着掌心的毒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
林晚棠……你的“好心”，我收下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几颗毒丸藏进身下草堆最隐秘的角落。冰寒入骨，咳得肺腑生疼，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孙德海这条狗，吓破了胆。他不敢再动自己，更不敢向林晚棠复命。这枚钉子，暂时算是拔了，还留下了一道足以让林晚棠寝食难安的裂痕。
她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闭上眼，积蓄着力量。
这场病，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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