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管会那栋刷着惨绿墙裙、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烟草气息的小楼,被林烨狠狠甩在身后。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那扇沉重的铁门,冰冷的空气带着自由的味道涌入肺叶,却丝毫没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后脑的伤口在剧烈的心跳牵扯下,传来阵阵闷痛。
王大奎高大的背影走在前面,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威。街道办的两个年轻干事一左一右,如同沉默的护卫。没有人说话。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林烨的胸口,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刚才在张队长办公室里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录音带里张建国那被掐断的、却余音绕梁的指控,张队长那淬毒般阴冷的威胁,以及王大奎掷地有声、搬出市局批文的反击……一幕幕如同走马灯,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每一次闪回,都带来一阵新的心悸和冷汗。
王大奎为什么要救他?仅仅是为了保那个所谓的“改革试点”政绩?还是……他也被那只幽灵的手攥住了什么把柄?粮票包裹被街道办“封存”了,但这真的安全吗?那个国字脸的张队长,临走前那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眼神,让林烨毫不怀疑,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路无话。沉闷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林烨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目光死死盯着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仿佛要将那冰冷坚硬的水泥地看穿,看到下面潜藏的深渊。
回到街道办那栋同样有些年头的红砖小楼,气氛更加压抑。走廊里光线昏暗,墙壁上刷着半截绿色的墙漆,不少地方己经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底色。空气里弥漫着旧文件、油墨和淡淡的灰尘气息。偶尔有工作人员匆匆走过,看到王大奎阴沉的脸和后面跟着的、头上缠着纱布、脸色惨白如纸的林烨,都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投来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小刘,小陈,你们先去忙。”王大奎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是,主任。”两个干事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快步离开。
王大奎径首推开挂着“主任办公室”牌子的厚重木门。林烨迟疑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也跟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深褐色办公桌,桌面上堆满了文件和报纸,一个搪瓷茶缸,一个笔筒。桌子后面是一把半旧的皮转椅。靠墙放着两个深绿色的铁皮文件柜,其中一个柜门没有关严,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卷宗。墙壁上挂着一幅滨海市地图和一张“为人民服务”的印刷字画。唯一的光源来自办公桌上一盏罩着绿色灯罩的台灯,光线昏黄,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带着几分肃杀意味的光影里。
王大奎没有坐,他走到办公桌后面,双手撑着桌面,背对着林烨,高大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发酵。
林烨站在门边,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他不敢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感激王大奎的解围?可对方此刻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远比张队长办公室里的威胁更让他感到不安。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如同沉闷的鼓点。
良久,王大奎猛地转过身!动作之快,带起一股风,吹得桌上文件哗啦作响。他脸上那层勉强维持的官威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愚弄的狂怒和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林烨!”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寂静的房间里轰然炸响,震得林烨耳膜嗡嗡作响!王大奎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林烨,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改革先锋”,更像在看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一个可能将他彻底拖下水的祸害!
“你他妈的是不是活腻歪了?!”王大奎猛地一巴掌拍在厚重的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搪瓷茶缸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老子刚给你擦干净屁股!刚给你争取到市里的试点!刚把你从工商局那破事里摘出来!你他妈转头就给老子捅这么大篓子?!去西城菜市口倒卖粮票?!啊?!还他妈让人当场抓了现行?!你是不是觉得老子是神仙?!能给你兜一辈子底?!”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烨脸上。巨大的声浪和扑面而来的怒火,让林烨感觉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浪狠狠推搡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
“王主任……我……”林烨试图解释,声音干涩嘶哑。
“你什么你?!”王大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绕过办公桌,几步就逼到林烨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一根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林烨的鼻尖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说!那个包裹里到底是什么?!多少斤粮票?!你跟谁交易的?!对方是什么人?!是不是孙胖子的余党?!是不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被触及根本利益的、难以掩饰的恐惧!
林烨的心沉到了谷底。王大奎的狂怒不仅仅是因为他惹祸,更是因为这件事可能危及王大奎自身!粮票,这个幽灵用来操控他的工具,也同样能威胁到王大奎的地位!
“王主任……我……我是被逼的……”林烨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刘婶的儿子刘伟……在省城……因为倒卖粮票被抓了……遣送回来……要五百块罚款……刘婶求我……我没办法……才……”
“刘伟?!”王大奎愣了一下,眼中的怒火似乎被一丝意外打断,但随即燃烧得更旺,“那个中专生?!他倒卖粮票关你屁事?!你他妈自己屁股上的屎还没擦干净,就去管别人的闲事?!五百块?!你他妈拿什么管?!拿命去管吗?!”
“是……是有人……”林烨感觉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有人……给我塞了纸条……逼我去交易……说……说不去……刘伟就完了……还可能……牵连更多人……”他不敢说出“劳保手套”和门缝里的警告,那太像天方夜谭。
“纸条?谁塞的?!”王大奎的瞳孔骤然收缩,逼视着林烨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挖出真相。
“不……不知道……服务点门缝里塞的……”林烨低下头,避开那锐利的目光。
“不知道?!”王大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度的失望和嘲讽,“林烨!你他妈当我是三岁小孩?!被人逼着去交易?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我看你是鬼迷心窍!被那点黑市差价迷昏了头!想捞偏门捞到我王大奎头上了!”他认定了林烨是在撒谎推卸责任!
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瞬间将林烨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辩解?证据呢?谁能相信那幽灵般的存在?谁能相信那只在门缝里点灰烬的手?
王大奎看着林烨那副“无可辩驳”的沉默样子,怒火更炽!他猛地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头暴怒的困兽,在狭小的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回响。
“好!好!好一个不知道!”王大奎停下脚步,背对着林烨,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林烨!我告诉你!这件事,到此为止!那个包裹,我会‘处理’掉!就当它从来没存在过!刘伟的事,你也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准提!”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如同两把冰冷的刀子,死死钉住林烨:“从今天起!你给我尾巴做人!服务点,好好搞!规规矩矩搞!把轻工局那边的‘产需对接’搞出成绩来!这是你唯一的活路!也是老子唯一的活路!再敢出半点幺蛾子……”
王大奎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杀气和冰冷,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分量!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似乎要找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 林烨的目光,无意识地随着王大奎的动作,落在了那个被拉开的抽屉上!
抽屉里很乱,塞着一些旧报纸、文件、几盒“大前门”香烟,还有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西西方方的包裹!那包裹的大小、形状,甚至外面捆扎的纸绳打结的方式……都无比眼熟!
林烨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那分明就是早上在西城菜市口,那个戴劳保手套的女人掉进他篮子里的粮票包裹!一模一样!
王大奎不是说己经“封存”了吗?!怎么会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惊骇,瞬间从林烨的脊椎骨窜上天灵盖!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更让他灵魂颤栗的是—— 就在王大奎的手伸进抽屉,拨开上面的杂物,准备拿香烟的瞬间,林烨清晰地看到,在那个牛皮纸包裹的侧面,靠近捆扎纸绳的地方,赫然印着一个极其模糊、却异常刺眼的……油污指印!
那指印的形状……边缘带着一种特殊的、沾染了油污后的模糊感……与他记忆深处,服务点墙角青砖上、账本上、甚至门缝里那只鬼手上残留的油污痕迹……如出一辙!
嗡——!!! 林烨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王大奎! 那个在服务点混乱中夺走账本、留下警告、又送回账本、在门缝里点灰烬的幽灵! 那个在省城设计刘伟、在菜市口指挥交易的幽灵! 竟然……竟然是王大奎?!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林烨彻底淹没!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抽屉里那个包裹,盯着那个模糊的油污指印,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王大奎似乎察觉到了林烨的异样,他抬起头,顺着林烨那惊恐欲绝的目光,也落在了抽屉里的包裹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王大奎脸上的愤怒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取代——有被撞破的惊愕,有一闪而逝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揭穿后的、冰冷的阴鸷和……杀意!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都僵立着。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抽屉里那个包裹,如同一个沉默的、散发着血腥气的炸弹,横亘在两人之间。
林烨看着王大奎那双瞬间变得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寒潭的眼睛,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那冰冷的注视下冻结。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一切。 王大奎救他,不是因为他是“改革先锋”,而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是王大奎需要他活着,成为那个摆在台面上的“试点”,成为他王大奎向上爬的垫脚石!而粮票,就是王大奎套在他脖子上、随时可以收紧的绞索!刘伟的事,是警告,也是测试!测试他林烨是否足够“听话”!
而那个油污指印……就是铁证!是连接着服务点、省城、菜市口、街道办……所有黑暗链条的铁证!它现在就躺在王大奎的抽屉里!躺在这个刚刚还对他咆哮怒骂、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的街道办主任的抽屉里!
王大奎盯着林烨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眼神里的风暴渐渐平息,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他没有去碰那个包裹,也没有解释。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个抽屉……轻轻地……推了回去。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地狱之门在身后悄然关闭。
“小林,”王大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温和,但那温和底下,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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