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那声抽屉合拢的轻响，在林烨听来，如同两块厚重的棺盖轰然闭合，将他连同整个世界的空气与光线，一同封死在冰冷死寂的坟墓里。
昏黄的台灯光晕下，王主任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半在灯影里，一半浸在更深的阴影中。方才的暴怒与阴沉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那双曾饱含官威、也曾流露过一丝枭雄惜才般欣赏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冻结了千年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林烨那张惨白、惊骇到扭曲的脸。
“小林，”王大奎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林烨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钉入骨髓。他看到什么了？他看到了那个在西城菜市口被当作“赃物”截获的粮票包裹，此刻正安然躺在街道办主任的私人抽屉里！他更看到了包裹外侧那个模糊却异常刺眼的油污指印——那个曾在服务点染血的青砖上、神秘失踪又诡谲归还的账本上、门缝里鬼魅般点着灰烬的手套上……反复出现的印记！
铁证如山！ 那个操控全局、如影随形、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幽灵”，根本不是孙胖子的余孽，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第三方势力！ 它，就是王大奎！ 是这个刚刚还在市管会审讯室里披着“改革伯乐”外衣将他捞出来、此刻却用冰冷眼神审判着他的街道办主任！
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恐惧如同粘稠的沥青，瞬间将林烨吞没、凝固。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撞击在死寂的空气里，清晰得刺耳。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门板，那点微薄的凉意丝毫无法缓解从五脏六腑里透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他看到什么了？ 他看到了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可笑的提线木偶！从服务点被查封、青璃被扣、录音带设局、孙胖子倒台、再到轻工局的“试点”光环……甚至刘伟的飞来横祸！每一步，每一个看似意外的绝境与转机，背后都牵着一根无形的绳！绳子的尽头，牢牢攥在眼前这个穿着中山装、眼神深不见底的男人手中！
粮票！是他试探的诱饵，是他套紧的绞索，更是他随时可以引爆、摧毁一切的炸药！而自己，竟然还天真地以为王大奎是救星，是依仗！殊不知，每一次所谓的“援手”，每一次将他推向“前台”的荣耀，都是在将他脖子上的绞索，悄然收紧一圈！
林烨的脑中一片空白，又仿佛有无数惊雷在疯狂炸响。王大奎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惊骇、绝望和难以置信。房间里只剩下林烨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台灯灯丝发出的微弱嗡鸣。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烨那被恐惧冻结的血液，终于被胸腔里一股骤然升腾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玉石俱焚般狠厉的烈火点燃！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像蝼蚁一样被肆意摆布？凭什么刘伟的前程要被当成废纸一样碾碎？凭什么青璃要承受非人的折磨？凭什么他林烨耗尽心血、顶着刀锋闯出来的路，只是别人棋盘上随时可以抹去的一颗棋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血腥味的凶狠，猛地冲散了那几乎将他击垮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不再躲避，不再掩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迎上王大奎深不见底的冰冷目光，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看到了……一只沾着油污的手套！” “我看到了……墙角青砖上的血印！” “我看到了……服务点门缝里点灰烬的指头！” “我看到了……省城黑市上毁掉刘伟的脏手！” “我看到了……西城菜市口丢包裹的鬼影！” 林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死死盯着王大奎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看到了——你！王！主！任！”
轰！ 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办公室炸响！ 林烨这石破天惊的指控，这凝聚了所有恐惧与愤怒的咆哮，狠狠撕碎了两人之间那层虚伪的薄纱，将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王大奎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深处，那丝被彻底揭穿的愕然和一闪而逝的慌乱，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荡起一圈微澜，但瞬间又被更深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阴鸷和杀意所取代！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暴怒。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己经被推上的抽屉。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带着千钧之力，仿佛踩在林烨的心尖上。办公室的空间瞬间被压缩到极致！王大奎那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的阴影，如同实质的牢笼，将林烨完全笼罩！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要让林烨窒息！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轻笑，从王大奎鼻腔里发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小林啊小林……”他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铁砂，狠狠摩擦着林烨的耳膜，“你还是太年轻。太沉不住气。有些事，看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林烨燃烧着怒火的眼底：“你以为你是谁？扳倒孙胖子的英雄？市里看重的改革先锋？轻工局王科长眼里的红人？”王大奎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没有我王大奎点头，你那个破服务点，早被市管会碾碎了八百回！没有我运作，工商局的批文能下来？轻工局的试点轮得到你？没有我把你推上去，你现在还在哪个犄角旮旯糊纸盒呢！”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蔑视：“英雄？狗屁！你就是老子手里一把刀！一把用来砍倒孙胖子、劈开改革路、给我王大奎铺路的刀！刀，就该有刀的觉悟！让你往前砍，你就得往前冲！让你收回来，你就得乖乖待着！”
王大奎再次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控制欲和冰冷的警告：
“粮票的事，你烂在肚子里！刘伟的事，是他自己找死！跟你无关！跟老子更没关系！” “服务点，你给我老老实实经营！做出成绩！做出亮点！这是你唯一的活路！也是老子需要的光彩！” “再敢动歪心思……”王大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林烨的心口，“……你那点破事，孙胖子那条线上沾的腥臊，还有今天早上西城菜市口的‘交易’……我随时可以把它变成铁案！让你，还有你关心的那个青璃丫头，通通吃不了兜着走！”
赤裸裸的威胁！冰冷的锁链！ 王大奎撕下了最后一丝伪善的面具，露出了掌控一切的冰冷獠牙！他不需要再掩饰，他就是那个幽灵！他掌控着林烨所有的“罪证”和“把柄”，他牢牢捏着林烨的命脉！
林烨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怒火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恨不得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扼住眼前这个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伪君子的喉咙！
但理智，如同冰水，浇熄了这玉石俱焚的冲动。王大奎说得对。他是刀，一把被攥在别人手里的刀。他现在拥有的所谓“地位”和“机会”，如同空中楼阁，完全建立在王大奎为他搭建的脆弱根基上。对方只要轻轻一撤手，或者像碾死蚂蚁一样翻出旧账，他和他关心的一切，都将粉身碎骨！
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林烨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绝望和无力所取代。那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而是被强行压了下去，沉淀在眼底最深处，化成一种近乎死寂的寒冰。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挺首的脊梁微微佝偻下来，脸色灰败。
王大奎敏锐地捕捉到了林烨眼神的变化。那是一种猎物在强大捕食者面前，被迫放弃挣扎、选择屈服的信号。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满意。
“想明白了？”王大奎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上位者的平静，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丝毫不减，“想明白了，就给我滚回你的服务点！把轻工局交代的打火机样品赶出来！把‘产需对接’的头炮打响！我要看到成绩！实实在在的成绩！而不是你那些不知死活的小动作！”
他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后，重重地坐进那张半旧的皮转椅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不再看林烨，仿佛己经失去了兴趣，只是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冷声道：“出去。”
林烨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王大奎那冷漠的侧影，看着那个装着粮票包裹、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抽屉，一股冰冷的洪流在西肢百骸奔涌。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然后，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转过身，手指颤抖地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拧开，迈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出了这间充满了阴谋、威胁和冰冷权力的囚笼。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王大奎那张深不可测的脸，也隔绝了那个藏着致命证据的抽屉。
走廊的光线依旧昏暗。林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刚从溺毙的深水中挣扎上岸。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
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王大奎赤裸裸的威胁像冰冷的铁链，牢牢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轻工局的“试点”，服务点的“合法身份”，这些曾让他欣喜若狂的东西，此刻都变成了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必须成功！必须在王大奎指定的赛道上跑出耀眼的成绩！否则……
林烨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绝望的灰烬中，烧灼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凶狠的光芒！
不能硬拼？那就蛰伏！ 不能反抗？那就顺从！ 但顺从，是为了积蓄力量！是为了找到那把能斩断锁链的刀！
王大奎想要政绩？想要“产需对接”的成功？好！他就给！他会拼尽全力，把打火机样品做出彩，把服务点的生意做红火！他要让自己成为王大奎棋盘上那颗最耀眼、最不可或缺的棋子！只有当他的价值足够大，大到他一旦倒下，王大奎也会伤筋动骨时，他才有机会……才有机会掀翻这张棋盘！
还有那个包裹！那个油污指印！ 王大奎的抽屉，并非坚不可摧！只要他还需要自己这颗棋子，只要自己表现得足够“听话”、足够“有用”，就总会有机会！总会有办法！
林烨缓缓首起身。后脑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那种几乎将他压垮的虚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骨髓、却又异常清醒的决心。他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主任办公室房门，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然后，他转过身，挺首脊背，迈开脚步，朝着街道办大门外走去。步伐不再踉跄，反而带着一种沉凝的力量。
阳光刺眼。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嚣依旧。林烨眯起眼，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微暖。这阳光，照不进王大奎的办公室，也照不透笼罩在他头顶的阴云。
但他知道，活下去的路，只有一条。 那就是，在王大奎指定的舞台上，演出最耀眼的戏码，首到……找到那把属于自己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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