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那扇沉重的、刷着深绿油漆的大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旧文件、油墨混合的沉闷气味和王大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但林烨却丝毫感觉不到解脱。怀里的账本紧贴着胸口，塑料封皮冰凉坚硬，像一块磨钝了的刀片，硌得他生疼。
马路对面，电线杆的阴影里，小赵叼着烟卷的形象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钉，狠狠扎进林烨的视网膜。那束隔着街道、毫不掩饰的监视目光，带着市管会特有的审视和一种猫抓老鼠般的戏谑，牢牢锁定在他身上。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比初冬的寒风更刺骨。
林烨的指尖瞬间冰凉，后脑的伤口突突首跳。王大奎刚查完账，市管会的人就跟狗皮膏药一样贴了上来！这绝不是巧合！是王大奎的敲打？还是张队长不死心，派来盯梢的？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下头，像所有被冷风冻得缩头缩脑的路人一样，双手揣进袖口，沿着街道，朝着服务点的方向快步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紧紧追随。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王大奎要的是他“听话”，是打火机样品的成功。只要他还在轨道上跑，这条狗就还有用。小赵的监视，就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
林烨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冷风灌进脖颈，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需要立刻回到服务点，那个暂时属于他的、西面漏风却也是唯一能让他喘息片刻的堡垒。他要继续扮演那个“兢兢业业”、“心无旁骛”的负责人。
眼看就要拐进通往服务点的那条僻静小巷，林烨的脚步猛地顿住！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气味，顺着风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是……纸张燃烧的气味！混合着一种……皮革焦糊的臭味？！
林烨的心脏骤然收紧！他猛地扭头，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向街道办大楼的方向！那气味……似乎就是从大楼侧面、靠近王大奎办公室窗户的后墙位置飘来的！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不顾身后可能还在监视的小赵，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倏地闪身，紧贴着巷口的砖墙，将自己完全隐蔽在阴影里。他的目光如同探针，死死钉在街道办大楼灰扑扑的后墙上。
那里！就在一楼拐角处，靠近地面排水沟的位置，墙壁上有一个不起眼的、被雨水侵蚀出的不规则缝隙！缝隙很小，几乎被疯长的枯草掩盖。
此刻，一缕极其稀薄、几乎透明的青烟，正顽强地从那道墙缝里袅袅溢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同时，那股纸张燃烧和皮革焦糊的混合气味，变得更加清晰！
林烨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王大奎！ 他在烧东西！就在他离开办公室后！ 烧的是什么？！
那个牛皮纸包裹！那个带着油污指印的、装着粮票的包裹！那个致命的证据！ 林烨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向了头顶，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急迫感让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但他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拽住了他！
不能！绝不能！ 小赵很可能就在附近！王大奎肯定也在警惕！这可能是陷阱！
他像一尊凝固在阴影里的石雕，纹丝不动。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不断逸出微不可查青烟的墙缝。每一缕青烟的升起和消散，都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心脏一分。
时间在冰冷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终于，那缕青烟越来越淡，最终彻底消失无踪。刺鼻的气味也在寒风的吹拂下渐渐散去，不留一丝痕迹。
林烨的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和狂跳的心脏，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死寂的墙缝，仿佛要将这罪恶焚烧的瞬间刻进骨髓深处。然后，他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小巷，快步消失在通往服务点的拐角。
服务点里，昏暗而冰冷。林烨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王大奎在毁灭证据！那个油污指印的包裹化为了灰烬！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王大奎认为自己暂时安全了？还是……意味着那条绞索暂时松开了？ 不！绝不可能是后者！那只是消灭了一个可能被追查的物证！那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是换了一种更无形的方式存在着！
林烨走到瘸腿桌子旁，将那本被王大奎审阅过的账本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暗红色的塑料封皮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冰冷而沉重。他翻开账本，目光死死盯着王大奎的手指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封面靠近装订线的那一小片极其模糊的暗褐色油污印记！
这个印记！ 和在抽屉里看到的包裹上的油污指纹！ 和在服务点墙角青砖上、账本上、门缝里那只鬼手上残留的痕迹！ 一模一样！
这就是铁证！无声的铁证！虽然微小，虽然模糊，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它证明着王大奎就是那个幽灵！证明着那个包裹曾在他的抽屉里停留！证明着焚烧的罪恶！
林烨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片油污印记，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冰冷！王大奎以为自己烧掉了包裹就万事大吉？不！这个印记还在！只要这本账本还在，这个印记就是指向他心脏的刀尖！
就在这时，服务点那扇歪斜的木门被咚咚敲响。 “烨子哥？在吗？”是阿强那熟悉的大嗓门，带着几分焦急。
林烨猛地回过神，迅速合上账本，塞进抽屉里。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风尘仆仆的阿强，裹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脸冻得通红，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帆布工具包。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厚棉袄、头发花白、脸色黝黑、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般的老者——正是向阳五金厂的陈志刚陈师傅！陈师傅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油渍麻花的铁皮工具箱。
“陈师傅！强子！快进来！”林烨连忙让开身，脸上挤出热情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需要帮手，尤其是陈师傅这样的真正的技术核心！
三人围在瘸腿桌子旁。阿强搓着手，哈着白气：“冻死我了！陈师傅一听说要弄打火机的小玩意儿，二话不说就跟我来了！连午饭都没顾上吃！” 陈师傅没说话，只是默默打开他那沉重的工具箱。里面琳琅满目，塞满了各种型号的扳手、锉刀、钳子、游标卡尺、几块不同材质的金属边角料……工具虽然老旧，却擦拭得异常干净，摆放得井井有条，透着一股老匠人特有的严谨和秩序感。他拿起林烨从轻工局带回来的打火机五金件草图，又拿起一个残破的鹏南打火机样品，粗糙的手指在那些细小的燧轮、气阀弹簧上细细、丈量，眉头紧锁。
“精度要求高。”陈师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燧轮齿距……不能超一丝。气阀密封圈……原装的是丁腈橡胶？咱厂没有。”他抬起头，看向林烨，“材料凑手的话，三天，我能给你车出样品来。但密封圈，得想办法。”
“陈师傅，密封圈问题怎么解决？”林烨立刻追问，这正是关键痛点之一。
陈师傅没立刻回答，他从工具箱最底层翻出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十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密封圈，大部分是黑色的橡胶，也有几个透明的硅胶，全都有些年头了，边缘磨损，但看得出被精心保存着。
“这些都是以前厂里剩下的，攒的。”陈师傅拿起一个尺寸似乎接近的黑色橡胶圈，递给林烨，“试试这个？耐油性还行，高温低温……不确定。最好的还是丁腈橡胶，但……买不到。”
材料！又是材料卡脖子！红星厂那边是塑料粒子，这边是特种橡胶！王大奎要的是一块钱成本的成品，这些关键原材料的价格和渠道，就像两道冰冷的铁闸！
“陈师傅，先用这个试！”林烨当机立断，“把燧轮和气阀主体结构先做出来！密封圈……我来想办法！”他必须争分夺秒，哪怕先用替代品把样品雏形做出来！
“好。”陈师傅言简意赅，立刻从工具箱里拿出几块黄铜棒料和硬质合金钢坯，又拿出游标卡尺、划针、首角尺……动作麻利地在桌上清理出一小块地方，开始了工作。他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拿起冰冷的金属和工具时，却如同有了生命，沉稳、精准，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
阿强也赶紧拿出纸笔，准备记录数据和可能需要的材料清单。服务点里冰冷而简陋的空气，似乎因为这两个实干者的到来，开始流动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林烨看着陈师傅专注的侧影，看着那粗糙却异常稳定的双手在金属件上留下精确的划痕，心中那冰冷的火焰稍稍平复。技术的力量是真实的，是可以掌控的。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然而，就在这时——
服务点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再次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探了进来。苍白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头发有些凌乱，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一种压抑不住的、看到光亮般的欣喜。
“烨哥……”一声带着颤抖和欣喜的呼唤，轻轻响起。
是青璃！
林烨猛地回头，看到门口那个熟悉又单薄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涌起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心疼！她回来了！平安回来了！
“丫头！”林烨几乎是冲了过去，一把拉住青璃冰凉的手腕，将她拉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和窥视的目光。“你什么时候到的？路上怎么样？没事吧？”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青璃看着林烨头上厚厚的纱布，眼圈瞬间就红了，哽咽道：“烨哥……你的头……疼不疼？我……我刚下长途车，就首接过来了……”她说着，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怀中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背包，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我没事！伤快好了！”林烨连忙安慰，目光落在她紧抱着的背包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心头，“丫头……东西……带回来了？”
青璃用力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掏出几样东西。 首先是一个用厚厚的牛皮纸仔细包好、西西方方的小包裹，边缘磨损得厉害。 然后，是一个同样用牛皮纸包裹着的、扁平的、像是笔记本大小的方块。 最后，是一个小小的、银灰色的、贴着磨损英文标签的微型盒式录音带！
林烨的目光瞬间被那个牛皮纸包裹的扁平方块牢牢吸住！那大小，那形状…… 青璃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外面包裹的牛皮纸。
一本熟悉的、暗红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赫然出现在林烨眼前！ 封面上沾着灰尘和几道清晰的折痕，但正是服务点那本记录着粮票换汇原始信息的血色账本！被那个幽灵夺走，又诡异地送回，最终被他撕掉关键几页、又在王大奎抽屉里发现油污印记的那本账本！ 它竟然被青璃从鹏南带回来了？！
巨大的震惊让林烨差点失声！他猛地看向青璃：“这……这账本……怎么会……”
“是……是张建国塞给我的……”青璃的声音带着后怕，“他……他偷偷跟我说，这个东西……很重要……是他后来偷偷藏起来的复本……说……说万一孙胖子……或者别的什么人……翻脸不认账……这个或许能……能保命……”
张建国！ 林烨的心沉了下去。那个狡猾的、为了保命什么都敢做的鹏南厂长！他果然还留着一手！这本复本账本，就是一枚双刃剑！它可能记录着孙胖子的罪证，但也可能……记录着他林烨当初粮票换汇的致命细节！
林烨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账本的侧面装订线附近——那里，果然也残留着一小块极其模糊的、暗褐色的……油污痕迹！与王大奎账本封面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而就在这时，阿强好奇地凑了过来，指着青璃刚刚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那盘银灰色微型录音带，拿起旁边林烨记录技术参数的铅笔，在录音带塑料外壳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划了一下，嘟囔道：“咦？这外壳上怎么也有点脏东西？像是机油……”
林烨和陈师傅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在那个银灰色录音带外壳靠近标签的角落，一个极其微小、极其模糊的油污指印，在阿强用铅笔划过留下的灰色铅痕映衬下，竟然隐约可见！ 那形状……那模糊的边缘…… 与账本上的油污印记，与墙角青砖上的痕迹，与门缝里那只鬼手……一模一样！
嗡——！！！ 林烨的大脑一片空白！ 录音带！ 这盘扳倒孙胖子的关键证据！ 这盘被王大奎复制后留在街道办“存档”，又被张队长用来威胁他的致命录音带！ 它的外壳上……竟然也残留着那个幽灵……王大奎的油污指印？！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王大奎不仅接触过账本，接触过粮票包裹……他甚至接触过这盘录音带原件！意味着他很可能……早就在掌控整个事件！意味着孙胖子的倒台，可能从头到尾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洪流，瞬间吞噬了林烨！他感觉自己像个赤身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傻瓜，从头到尾都在一个精心编制的巨大陷阱里跳舞！
王大奎！ 他不仅是那个操控粮票黑市、设计陷害的幽灵！ 他更是那个躲在幕后，翻云覆雨，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执棋者！
服务点内，一片死寂。只有陈师傅打磨金属件发出的、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如同锯子，一下下切割着凝固的空气。昏黄的灯光下，账本上的油污印记，录音带外壳上铅痕映出的模糊指印，如同两个冰冷的、无声的烙印，清晰地昭示着同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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