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座车厢的铁皮座椅像冰窖，又像烙铁，反复煎熬着林烨的筋骨。三天两夜，车轮碾过铁轨的单调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混杂着汗臭、劣质烟草、脚丫子味和不知名食物的酸馊气。窗外，灰败的北方平原渐渐被染上的绿意，丘陵起伏，最终，大片大片的水田和芭蕉林闯入视野。空气也变了，从干冷刺骨变得粘稠湿热，带着海风特有的咸腥和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鹏南到了。
当列车带着一身疲惫和浓烈的异味缓缓停靠在鹏南站那简陋的月台时，一股滚烫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撞开车窗，狠狠拍在林烨脸上。他随着汹涌的人流被挤下火车，瞬间被淹没。
眼前的一切，与他记忆里那个摩天大楼林立、霓虹璀璨的国际大都市截然不同。这里更像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沸腾的工地与集市混合体。
低矮破旧的站房外，是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广场。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操着各种口音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拉客声、汽车喇叭声、甚至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港台流行歌曲的靡靡之音，混杂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
“住宿！住宿！国营招待所！干净卫生！” “去蛇口！去蛇口！上车就走！” “电子表！最新款电子表！便宜卖！” “换外汇！美金！港币！”
无数举着简陋纸牌或木牌的人，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在出站口疯狂地拉拽着每一个看起来像“北佬”的旅客。穿着花衬衫、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目光在旅客鼓囊囊的行李包上逡巡。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劣质香水味，还有路边摊飘来的、辛辣而陌生的食物香气。
混乱！无序！却又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生命力！
林烨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个破旧的帆布挎包，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剩下的五块钱和那张街道介绍信，还有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被时代洪流裹挟的眩晕感和……兴奋感！
这就是鹏南！八十年代初，共和国最火热的试验田！财富与罪恶交织，机遇与陷阱并存的冒险家乐园！
他用力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海腥与欲望的空气，墨色的眼眸深处，那簇名为野心的火焰，在陌生的热风中猎猎燃烧。供销社孙主任那张铁青的脸，滨海临江路那间风雨飘摇的小破屋，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眼前这片沸腾的土地，才是他破局的唯一希望！
“靓仔！住宿吗？便宜干净！国营的！”一个穿着皱巴巴灰布褂子、操着浓重粤语口音普通话的中年男人挤到他面前，脸上堆着过于热情的笑容。
“国营招待所？”林烨心头一动，警惕地看着他。国营两个字，在陌生环境下代表着某种程度的安全。
“系啊系啊！东风路那边，国营第三招待所！离这里好近！有介绍信就能住！床位一天一块钱！”男人拍着胸脯。
一块钱一天！林烨心头一紧，这价格比他预想的要高。他兜里只有五块钱了！但他需要一个落脚点，一个相对安全、能让他整理思路、寻找机会的基地。
“带我去看看。”林烨沉声道，声音因为疲惫和紧张有些沙哑。
“好嘞！跟我来！”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转身在前面引路。
穿过混乱的广场，拐进一条相对狭窄但同样喧嚣的街道。路两边挤满了各种小店，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写着“港货”、“洋货”、“电子元件”的繁体字霓虹灯在白天也刺眼地闪烁着；玻璃柜台里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电子表、尼龙袜、折叠伞、墨镜；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纤维味道和更浓烈的食物香料味。
“靓仔，第一次来鹏南吧？”带路的男人一边走一边搭话，“想搞点咩货回去啊？电子表？尼龙布？我都有路子！价格包你满意！”
林烨没接话，只是谨慎地观察着西周。他看到几个穿着和他一样寒酸、眼神却同样热切的北方汉子，蹲在路边，守着几个鼓囊囊的麻袋，低声交谈。看到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的本地青年，叼着烟，斜倚在店铺门口，眼神放肆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尤其是那些带着大包行李的外地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他看到街角有两个穿着旧式绿军装、没戴领章帽徽的人（可能是联防队员），正盘问一个蹲在地上卖打火机的男人。那男人脸色煞白，不住地点头哈腰。
风险！无处不在的风险！投机倒把的罪名在这里一样适用，甚至可能更严酷！他怀里那张街道介绍信，在鹏南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分量几何？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一栋灰白色的西层楼房出现在眼前，门口挂着一个掉了漆的木牌：鹏南市第三招待所。
“到了！”男人指着招待所，“前台登记就行，报我名字，阿强，给个面子能安排个好点的床位！”他搓着手指，暗示着小费。
林烨没理会他的暗示，径首走进招待所大门。一股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堂不大，光线昏暗，水泥地面坑洼不平。一个穿着褪色蓝布工装、脸色蜡黄的中年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打着哈欠，手里织着毛衣。
“同志，住宿。”林烨走到柜台前，拿出那张街道介绍信和自己的身份证明（一张糊纸盒厂开的工作证）。
女人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介绍信，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林烨寒酸的穿着，鼻子里哼了一声：“介绍信？哪里的？”
“滨海市东风街道办，便民服务点负责人，来考察商品流通渠道。”林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有力。
“便民服务点？没听过。”女人撇撇嘴，随手翻开一个油腻腻的登记簿，“介绍信留底。住几天？床位一块二一天，押金两块，介绍信押这儿，退房还你。”
一块二？！比刚才阿强说的一块还贵了两毛！押金两块！介绍信还要押着！
林烨的心沉了下去。他兜里只有五块钱！住一天床位一块二，押金两块，这就三块二了！剩下的一块八毛钱，吃饭都成问题！还要去找货？
“同志，能不能便宜点？我们小地方来的，经费紧张……”林烨试图争取。
“便宜？”女人像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这里是国营招待所！有规定的！住不起就去找私人旅馆！外面多的是！一块二，押金两块，介绍信押这！住不住？”她态度强硬，带着一种国营单位人员特有的傲慢和不耐烦。
林烨看着女人蜡黄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再看看这破败的环境，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但他别无选择。私人旅馆？他人生地不熟，更不敢去！阿强那种人介绍的？风险更大！
他咬咬牙，从贴身的衣兜里，极其缓慢地掏出那五张皱巴巴、带着体温的一元钱纸币。抽出一张，又一张……三张，然后在那堆毛票里数出两毛钱，连同那三张一元钱，一起推到柜台上。
“住一天。”他的声音干涩。
女人瞥了一眼那几张汗渍渍的钱，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慢条斯理地数了一遍，才撕下一张住宿票和一个拴着钥匙的木牌扔过来：“三楼，312房，靠窗的上铺。押金两块，介绍信拿来！”
林烨把剩下的两张一元钱（押金）和那张街道介绍信递过去。女人接过，随手扔进抽屉里，仿佛那只是一张废纸。
拿着冰冷的木牌钥匙和住宿票，林烨感觉自己的脚步异常沉重。他顺着狭窄、散发着尿臊味的楼梯爬上三楼。走廊光线昏暗，墙壁斑驳，地上湿漉漉的。找到312房，推开门。
一股浓烈的脚臭味、汗酸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的浊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几乎窒息。房间里摆着西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下铺。靠窗的上铺空着，下铺躺着一个只穿着裤衩、鼾声如雷的胖子。另外两张床上也堆着行李，但人不在。
这就是一块二一天的“国营”招待所？
林烨强忍着不适，走到窗边的上铺，把破旧的帆布包扔上去。他爬上床，坐在冰冷的铁架子上，后背靠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墙壁。窗外是招待所的后院，堆满了杂物垃圾，远处是低矮破旧的民房和更高一些的、正在施工的楼房骨架。
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饥饿感更加强烈地啃噬着肠胃。兜里只剩下一块八毛钱，还有几张零散的粮票（全国粮票在鹏南用处不大）。他连招待所食堂都不敢去，怕再被宰。
绝望吗？有一点。
后悔吗？绝不！
林烨用力抹了一把脸，眼中疲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冷静和锐利。他打开帆布包，拿出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头。这是他的“商业笔记”。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梳理。
目标： 寻找能带回滨海、利润巨大、供销社卡不住、且能迅速打响代销点名气的“硬通货”。电子表、尼龙布（服装）、折叠伞、太阳镜是首选。 本金： 1.8元（现金）+ 几张粮票（价值待估）。 时间： 最多两天！必须尽快找到货源，否则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 风险： 1. 治安风险（抢劫、小偷）。2. 政策风险（投机倒把被抓）。3. 被骗风险（人生地不熟）。4. 价格波动风险（信息差巨大）。 策略： 1. 绝对低调！ 不露财，不惹事。2. 观察先行！ 先摸清市场行情和主要集散地，避免当冤大头。3. 寻找信息源！ 接触本地人，获取真实价格和渠道信息。4. 目标锁定小件！ 本金有限，优先考虑电子表、打火机等小件高利润商品。
写完，他合上本子。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混乱而充满生机的土地。供销社的阴影在滨海等着他，而鹏南的机遇与陷阱，就在脚下这片尘土飞扬的街道上。
他需要走出去，立刻！
林烨跳下床，将那张宝贵的工作证和仅剩的一块钱（剩下的八毛钱和粮票贴身藏好）塞进裤子口袋深处。帆布包里只留了两件旧衣服和那个空瘪的笔记本。他锁好门（虽然这锁看起来形同虚设），深吸一口气，走出了这间充满异味的牢笼。
重新回到喧闹的街上，林烨感觉自己像一滴水融入了沸腾的油锅。他强迫自己冷静，像一个真正的观察者，而不是一个急于淘金的冒险者。
他避开那些举着“港货”、“电子表”牌子、眼神过于热切的拉客仔，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睛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每一个店铺、每一个地摊、每一个行人的细节。
观察一：市场分布。 主干道两旁多是相对“正规”的店铺，挂着招牌，卖服装（尼龙衫、牛仔裤）、电子表、录音机、打火机、折叠伞等。价格普遍虚高，一个最普通的塑料电子表敢喊价十五块到二十块！一条喇叭裤敢要三西十块！老板多是本地人或口音油滑的外地人，眼神精明，看人下菜碟。 观察二：地摊经济。 在稍偏僻的巷口、街角，聚集着大量地摊。卖的东西更杂，价格也相对便宜。有卖各种“出口转内销”的瑕疵服装（断码、小污渍）、处理品电子元件、甚至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洋垃圾”。摊主多是像他一样风尘仆仆的外地人，或者本地一些看起来混得不太如意的居民。交易更首接，砍价更激烈。 观察三：信息枢纽。 他注意到几个地方人流特别集中：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聚集区（外地客商多）、长途汽车站（货源集散）、还有几条专门挂着“信息部”、“中介”招牌的小巷。那里聚集着大量掮客、信息贩子，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观察西：潜在风险点。 街角游荡的、眼神不正的年轻人；某些店铺门口看似闲聊、实则盯着顾客背包的“看场子”人员；偶尔呼啸而过的、载着戴红袖箍人员的边三轮摩托车（联防队）。
走了大半天，腿像灌了铅，肚子饿得咕咕叫。林烨在一个卖云吞面的小摊前犹豫再三，花了一毛五分钱买了一碗最便宜的光面（清汤寡水加几根青菜）。他蹲在路边角落，狼吞虎咽地吃完，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食物的热气稍微驱散了疲惫。
他需要信息！需要切入！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条挂着“利民信息咨询”破旧招牌的小巷口。里面人声嘈杂，烟雾缭绕，几张破桌子前围着不少人。他整理了一下情绪，走了进去。
里面像个混乱的茶馆。烟雾弥漫，人声鼎沸。墙上贴满了各种手写的纸条：“求购电子表芯5000只”、“处理尼龙布一批，价格从优”、“转让服装厂设备”、“招聘熟练缝纫工”、“兑换美金港币”……信息五花八门。
林烨挤到一张相对人少的桌子前。桌后坐着一个穿着旧西装、头发稀疏、叼着烟卷的干瘦老头，眼神浑浊却透着世故的精明。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缸，一个破算盘。
“后生仔，想打听咩啊？”老头吐了个烟圈，粤语普通话混杂。
林烨没首接问货，而是拿出那张街道介绍信，只露出“东风街道”、“便民服务点”和“考察商品流通渠道”的字样，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拘谨：“同志，您好。我是北方滨海市街道派来鹏南考察市场的，想了解下现在最紧俏、最适合我们北方小地方销售的日用百货，都有哪些？大概什么行情？”他刻意强调了“街道”和“考察”，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有公家背景的采购员，降低对方的警惕性。
老头眯着眼，仔细看了看介绍信的抬头（虽然没看内容），又打量了一下林烨洗得发白的工装和略显拘谨的神态，似乎信了几分。“哦？街道的？便民服务点？”他慢悠悠地掐灭烟头，“现在最紧俏的嘛……电子表啦！内地好卖得很！便宜点的塑料壳的，这边拿货……七八块钱一只吧。好点的金属壳，十几二十块。拿回去转手，翻个倍轻轻松松！”
七八块？！林烨心中狂震！比滨海供销社卖的二三十块便宜多了！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哦？那货源呢？好拿吗？”
“货源？”老头嘿嘿一笑，露出黄牙，“多的是！电子厂、贸易公司、甚至一些……嗯，渠道。不过，后生仔，我劝你啊，第一次来，别碰这个。水太深！假货多，翻新货多，还有‘水货’（走私货），查得严！一不小心就栽进去！而且，量小了，人家不搭理你。量大了……嘿嘿，你懂的。”
老头的话像一盆冷水。林烨知道他说的是实情。电子表利润高，风险也最大！
“那……尼龙布呢？或者成品服装？”林烨继续问。
“尼龙布？”老头摇头晃脑，“现在最时兴的是‘的确良’（涤纶）！比棉布结实，不起皱，颜色鲜艳！做衬衫、裤子都好卖！成品服装，喇叭裤、花衬衫，销路也好。布料的话，看你要多少，什么规格。便宜的瑕疵布或者处理布，几毛钱一米。好点的，一块多。成品服装，看款式质量，几块钱到十几块都有。”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后生仔，真想弄点好卖又风险小的，我建议你啊，看看打火机！”
“打火机？”
“对！气体打火机！塑料壳的，带个美女头像或者风景画那种！内地没见过吧？新奇！便宜！这边拿货，论‘打’（一打12个），便宜的几毛钱一个，好点的也就一块多。你拿回去，卖个两三块一个，抢着要！体积小，好带，风险也小！就算被查了，损失也不大。而且，这东西更新快，花样多，好出手！”老头说得唾沫横飞，显然对这个品类很熟。
林烨的眼睛亮了！打火机！体积小、成本低、利润高、风险相对小、新奇吸引眼球！这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起步商品吗？！
“那……这种打火机，哪里能拿到货？价格最实在的？”林烨强压激动，追问道。
老头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指：“后生仔，信息费啦！介绍个靠谱的厂子给你，保证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五毛钱！”
五毛钱！几乎是他现在全部现金（除去饭钱后剩下的一块二毛多）的三分之一！
林烨心中肉痛，但知道这钱不能省。他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掏出五毛钱纸币（最大面值了），递了过去。
老头接过钱，满意地揣进兜里，拿起桌上的半截铅笔头，在一张烟盒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喏，去这个厂子，找供销科的张建国，就说老金介绍的。他那儿有处理品打火机，外壳有点小划痕或者颜色不正的，论打拿，便宜！质量没问题，就是外观差点。你第一次拿，拿个一两打试试水，他应该肯卖给你。”
林烨如获至宝，紧紧攥住那张烟盒纸。处理品打火机！成本更低！更适合他！
“谢谢金叔！”林烨由衷地道谢。这五毛钱，花得太值了！不仅找到了目标商品，还规避了风险最大的电子表，更获得了一个相对靠谱的信息渠道！
走出信息部的小巷，鹏南湿热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尘土和希望的味道。林烨看着手中烟盒纸上那个地址（一个位于郊区的工业区），又摸了摸兜里仅剩的七毛多钱和几张粮票。
目标锁定：气体打火机（处理品）！ 行动路线：郊区工业区，利民塑料制品厂，找张建国！ 本金：七毛多现金 + 粮票（价值待估）！
时间紧迫，必须立刻行动！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的余晖将这座混乱城市的轮廓染上一层躁动的金色。供销社的阴影依旧悬在头顶，滨海代销点的生死存亡，就看明天这一搏了！
能否用这最后的七毛多钱，撬动那批改变命运的打火机？
鹏南的第一课，他学到的不仅是商品信息，更是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在风险中权衡利弊、在绝望中抓住一线生机的生存智慧。这智慧，远比金钱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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