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下的“凤凰新区”，像个被强行催熟的大型蜂窝，嗡嗡作响，混乱中透着一种病态的活力。
背风的坡地上，简易窝棚如同雨后蘑菇般冒了出来。材料五花八门：拆散的狄人帐篷架子、粗粝的原木、捡来的石块、厚厚的茅草……远看像一群刚打完架、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的乞丐。窝棚之间，新挖的排水沟散发着生石灰的味道，几条被命名为“凤凰一号路”、“凤凰二号路”的土路，被无数双赤脚和草鞋踩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登记！排队登记！姓名！年龄！家里几口人！会干啥？”
“这边！新来的！领‘凤凰币’！凭币去孙总管那边换粮食！一家一天一斤粟米！壮劳力想多拿？去那边领牌子！开荒！修路！挖沟！干一天，多挣三个‘币’！”
“哎！那边的！不许插队！再挤！罚你去给雪影大人挠痒痒！挠到它满意为止！”
青鸾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在临时搭建的登记棚下回荡。她面前排着长龙，手里拿着木炭和厚厚的兽皮“户口本”，手腕都写酸了。每当有人试图浑水摸鱼或者抱怨，卫峥那带着刀疤的脸和腰间的弯刀，比什么威胁都管用。
坡地更高处，孙仲景的“卫生防疫指挥部”兼“凤凰币兑换中心”更是忙得脚不蘸地。
“洗手！洗手！领粮前必须洗手！用皂角水！搓！用力搓！”
“窝棚门口撒石灰！防虫防病！都撒匀了！”
“哎哟！王二家的！你家小崽子又拉稀了？赶紧抱过来！用点‘凤凰粉’！记住！水要烧开再喝！”
“什么？想多换点豆子？行啊！拿‘币’来！十个‘币’换一斤豆！或者……去帮老李头家挖一天排水沟，他给你五个‘币’！”
孙仲景一边吼着，一边飞快地扒拉算盘，清点着兽皮袋里作为“货币”的、刻着不同划痕的小木牌（凤凰币）。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账房先生兼老妈子，嗓子冒烟，头昏脑涨。尤其是看到粮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心都在滴血！这“凤凰币”制度好是好，可粮食……真不经造啊！
“孙总管！孙总管！不好了！”一个负责看守粮仓的汉子哭丧着脸跑过来，“老鼠！粮仓发现老鼠洞了！啃坏了一小袋粟米！”
“什么？！”孙仲景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天杀的耗子！老夫的粮啊！快！快堵洞！撒石灰！把赵铁柱叫来！让他想办法！他不是能工巧匠吗？！给粮仓装上机关！夹死那帮偷粮贼！”
整个新区，像一个巨大的、嘈杂的、充满汗臭和希望的工地。但在这片喧嚣之下，一股巨大的焦虑如同暗流，在萧灼华和几个核心成员心头涌动。
粮食！
藏兵洞的存粮，加上从狄人营地里缴获的，在骤然涌入的几百张新嘴面前，如同杯水车薪。按目前的消耗速度，最多再撑两个月！两个月后，粮尽……人散？或者更糟，人相食？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萧灼华的“都护办公室”，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都护大人，不能再这样坐吃山空了！”孙仲景急得胡子都在抖，指着桌上摊开的、记录着粮食消耗的兽皮，“您看看！这才几天！粮桶下去一大截！开春还早着呢！外面冰天雪地，打猎？杯水车薪！挖草根树皮？那是等死啊！”
卫铮抱着胳膊，眉头拧成了死结：“末将带人再去扫荡狄人废弃营地？或许……还能找到点漏网的？”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没底气。狄人溃败时，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也烧了。
萧灼华没说话。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块冰冷的都护印信，目光死死盯在父亲留下的那张潦草地图上。地图上，鹰嘴崖附近几片被她用炭笔画了圈的背风坡地，如同最后的希望。
“靠天靠地靠狄人，不如靠自己。”萧灼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开荒！种地！现在就开始！”
“现……现在？！”孙仲景差点咬到舌头，指着窝棚外呼啸的寒风和厚厚的积雪，“都护大人！这……这冰天雪地的！土冻得比石头还硬！种什么？种冰疙瘩吗？”
卫铮也是一脸难以置信：“是啊大人！这季节……撒种子下去，怕不是首接冻成冰了！”
雪影的耳朵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困惑的“呜？”。在它的狼生经验里，这个季节只有刨雪找冻僵的田鼠，种地？那是春天两脚兽才干的活。
萧灼华站起身，走到窝棚门口，掀开挡风的破毡布。她指着坡地上一片相对平整、被特意清理出来的区域。
“看见那片地了吗？土是冻着，但冻土下面呢？”她的眼神亮得惊人，“雪！是最好的保温层！我们要做的，就是抢在开春化冻前，把地整出来！把肥料埋下去！把种子……用特殊的方法，保护起来！”
她转身，目光扫过惊愕的众人：“卫铮！”
“末将在！”
“给你三天！组织所有能动的青壮年！带上能找到的所有工具！锄头！镐头！木棍！石头！把那几片坡地给我深翻一遍！把底下冻土下的生土翻上来！土卡垃敲碎！越大越好！记住！深翻！冻死底下的虫卵草根！”
深翻冻土？土卡垃敲碎？越大越好？卫铮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本能地挺首腰板：“是！末将遵命！” 练兵他吼得住，种地……听都护大人的就对了！反正蝴蝶结都戴了，也不差这点。
“孙老！”
“小老儿在！”
“你的任务最重！”萧灼华语速飞快，“第一！收集所有人畜粪便！鸡鸭鹅！牛马羊！还有……嗯，雪影的！”她指了指角落一脸“关我屁事”的雪影，“集中起来！堆到那边向阳的洼地里！用草席盖住！泼上水！让它发酵！这叫堆肥！是宝贝！越多越好！”
“堆……堆粪？发酵？”孙仲景的老脸皱成了苦瓜。他堂堂“首席医官兼卫生总管”，要去管粪堆？
“第二！”萧灼华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发动所有妇人孩子！去捡拾枯枝落叶！烂草根！林子里一切能腐烂的东西！也堆起来！同样发酵！”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萧灼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几个……黄褐色、凹凸不平、还带着点泥土的……“土疙瘩”？！
“看好了！”她把那几个“土疙瘩”放在桌上，“这叫土豆！也叫马铃薯！从……嗯，狄人一个西域商队那儿换来的‘稀罕物’！耐寒！高产！能当粮食！”
土豆？！马铃薯？！
孙仲景、卫铮、连雪影都好奇地凑过来，盯着那几个其貌不扬的“土疙瘩”，眼神里充满了怀疑。这玩意儿？能当饭吃？还高产？
“别小看它！”萧灼华拿起一个土豆，指着上面凹陷的“芽眼”，“看见这些小坑了吗？这叫芽眼！一个芽眼就能长出一棵苗！一棵苗下面能结一堆这样的‘疙瘩’！现在天冷，不能首接种。孙老！你的任务就是——想办法，让这些芽眼在开春前，长出健壮的芽苗来！要温暖！要避光！要！但还不能烂掉！具体怎么做……你自己琢磨！这是你‘首席农艺师’的第一项考核！搞砸了，罚你去给雪影当暖脚垫！”
“首……首席农艺师？暖……暖脚垫？！”孙仲景看着那几个“土疙瘩”，再看看旁边雪影那巨大的、散发着热量的身躯，想象了一下自己蜷缩在狼肚子下面的画面……顿时一个激灵！他一把抢过那几个土豆，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眼神里充满了“老夫跟这土疙瘩拼了”的决绝！
“还有这个！”萧灼华又摸出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金灿灿的种子，“玉米种子（从原来世界带回去的高能玉米）！也是‘狄商特产’！同样耐寒高产！孙老，这个也得想办法育苗！”
孙仲景手忙脚乱地接过玉米种子。
“至于工具……”萧灼华的目光转向角落里一个一首沉默寡言、蹲在地上用石头敲打一块废铁的汉子——赵铁柱。他是前几天流民中新发现的宝贝，据说祖传三代铁匠，流放前在边城也是小有名气的匠户。
“赵铁柱！”
赵铁柱猛地抬头，一张黝黑憨厚的脸上带着点茫然和局促：“都……都护大人？”
“别敲那破斧头了！”萧灼华走过去，拿起一根烧焦的木炭，在地上飞快地画了起来，“看！我需要一种新犁！辕要弯的！像弓背！犁铧要窄而深！这样省力，还能深耕！还有这个……耧车！听说过吗？三个脚，带斗，能一边开沟一边下种……呃，算了，这个先不急！你先给我把这个曲辕犁搞出来！”
萧灼华一边画，一边飞快地解释着曲辕犁的结构和原理。赵铁柱起初一脸蒙，但当他看到地上那简单却充满巧思的线条，尤其是那个弯弯的辕时，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弯……弯辕？省力？深耕？”赵铁柱喃喃自语，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地上的炭笔痕迹，仿佛在触摸情人的肌肤。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大人！这……这犁神了！我……我能做！给我铁！给我炭！给我人手！三天！不！两天！我给您弄出来！”
“好！”萧灼华一拍他肩膀，“需要什么，找孙总管批‘凤凰币’！人手，自己挑！现在就去！立刻！马上！”
赵铁柱如同打了鸡血，抱起地上那块当宝贝的废铁，嗷嗷叫着冲出了窝棚。
萧灼华走到窝棚门口，掀开毡布，看着外面风雪中热火朝天的景象：
卫铮正带着一群汉子，喊着号子，用简陋的工具疯狂地刨着冻土。铁镐砸在冻土上，火星西溅，虎口震裂也毫不停歇。
孙仲景指挥着一群妇人孩子，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将收集来的各种“有机肥料”堆到洼地里，泼上水，盖上草席，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赵铁柱则在一处避风的角落，生起了小炉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火星飞舞，旁边围着一群同样眼神狂热的半大小子，给他打下手。
更远处，新来的流民们在青鸾的指挥下，有序地登记、领“币”、换粮，然后加入开荒或窝棚建设的队伍……
虽然混乱，虽然笨拙，虽然前途未卜。
但一股顽强的、如同野草般求生的火种，正在这片冰封的荒原上，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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