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息——新垦荒地上泥土的腥气、窝棚里常年不通风的霉味儿、汗液在破旧棉袄里反复发酵的酸馊气，大概是许久不曾痛快清洗过的人体本身散发出的那股子浑厚悠长的“底蕴”。这味道如同有形的实体，顽强地盘踞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尤其在人群聚集处，更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萧灼华刚从新规划的田垄边巡视回来，脚上还沾着湿泥。她正低头琢磨着一种简易曲辕犁的改进草图，试图回忆当年在军事博物馆角落里扫过一眼的古代农具图样。鼻尖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试图捕捉一丝寒风中应有的清冽。
下一秒，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型“人味儿”如同攻城槌，狠狠撞进了她的鼻腔！
她猛地刹住脚步，眼前金星乱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远处，一群刚结束上午劳作的流民正围坐在一起，捧着粗陶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热汤。他们脸上带着久违的、因饱腹而生的满足红晕，只是那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实在与这满足的表情格格不入。几个半大的孩子互相追逐打闹，带起一阵风，裹挟着更加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
萧灼华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咙口的翻涌。温饱是第一步，但个人卫生问题……必须立刻、马上提上日程！否则不等敌人打过来，一场瘟疫就能让这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瞬间崩盘。她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些惨烈的战地记忆——因伤口感染而截肢甚至死亡的士兵，因卫生条件恶劣而爆发的痢疾、伤寒……
她深吸一口气——好吧，半口气，实在不敢吸满——目光如探照灯般在营地里扫视。最终，视线牢牢锁定在营地边缘那个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临时工棚里。
“赵铁柱！”萧灼华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首指工棚，“别鼓捣你那些木头疙瘩了！立刻！马上！给我把上次存下来的那罐子碱面找出来！还有，去伙房，把最近攒下的那些猪板油、羊油边角料，统统给我搬过来！架大锅，生猛火！”
工棚里，一个身影猛地蹿了出来。赵铁柱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敦实，脸上蹭着几道黑灰，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筋肉虬结的小臂。他手里还攥着一把半成型的木工刨子，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饿狼嗅到了肉味。
“头儿！您喊俺？”他声音洪亮，带着点憨首的兴奋，“碱面有！上次按您说的，从草木灰里淘澄出来的那些白霜霜，俺收得好好的！猪油边角料……伙房老张头那儿攒了得有小半桶了！俺这就去扛！” 他二话不说，扔下刨子，像头蛮牛似的冲向营地另一头的伙房方向，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赵铁柱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沉甸甸、油腻腻的木桶回来了，“咚”一声放在锅边。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罐，那里面就是他用草木灰反复过滤、沉淀出来的粗碱。
“头儿，齐活了！您吩咐！”铁柱搓着手，脸上全是跃跃欲试的激动，仿佛要参与什么神圣的仪式。
萧灼华挽起袖子，走到锅边，那股子混合气味似乎都被这即将开始的“魔法”冲淡了些。她指挥若定：“铁柱，生火，别太大，温火就行。先把这些猪油、羊油倒进去，熬化。”
油脂入锅，在逐渐升高的温度下发出滋滋的声响，慢慢融化，一股浓烈的荤腥气弥漫开来。围观的人群里响起几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油脂彻底化开，变成一汪浑浊的、冒着细小气泡的油汤。萧灼华示意铁柱将陶罐里的白色碱面小心地、分批次地撒入锅中。
“头儿，这……白霜霜倒进油里？”铁柱的动作有些迟疑，这组合怎么看怎么诡异，“不会炸锅吧？”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忍不住嘀咕：“这不糟蹋好东西吗……”
萧灼华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锅里。当碱面落入滚热的油脂，一种奇妙的变化开始了。原本平静的油面先是剧烈地翻腾起浑浊的泡沫，发出轻微的“咕嘟”声，仿佛两种物质在激烈地对抗。
铁柱的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伸得老长，死死盯着锅里那团越来越粘稠、颜色也越来越古怪的糊状物。它从浑浊的黄色，慢慢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浅褐色膏体。他按照萧灼华的指示，用一根粗长的木棍，在锅里费力地、持续地搅拌着。
“继续搅，别停！”萧灼华的声音很稳，“要搅到它……嗯，‘皂化’完成。”
“皂化？”铁柱茫然地重复着这个从未听过的词，手上动作却不敢停。
时间一点点过去，锅里的东西变得越来越粘稠，颜色也渐渐稳定下来，呈现出一种均匀的、带着点灰调的浅棕色。萧灼华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捻了捻，点点头：“行了。撤火。”
火被撤去。萧灼华指挥着铁柱和另外两个帮忙的汉子，将锅里那粘稠滚烫的糊状物，小心地倾倒进旁边一排早己准备好的、用粗糙木板钉成的简易方槽里。
“等它凉透、变硬。”萧灼华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几个时辰后，木槽里的东西彻底凉透了，凝固成一块块灰扑扑、方方正正、毫不起眼的硬块。
“成了！”萧灼华拿起一块，掂了掂，手感硬实。她随手捡起地上沾满泥土和草屑的一块破布，用水稍稍打湿，然后用这灰扑扑的硬块在上面用力擦了擦。再就着旁边水桶里的清水一搓——
那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上，瞬间涌起大量灰白色的泡沫！随着揉搓，泡沫越来越多，裹挟着布上的污垢迅速溶解、剥落。萧灼华拎起布，在清水里一涮，抖开。
虽然布料依旧破旧，但上面大块的泥污和顽固的草汁痕迹，竟然消失了大半！露出了布匹原本粗糙的底色！
周围响起一片整齐的抽气声，几百双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
赵铁柱猛地扑到木槽边，坡头氏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颤抖着手抓起一块灰扑扑的硬块，翻来覆去地看，又学着萧灼华的样子，在自己脏兮兮的、沾满木屑和油污的袖子上用力擦了几下，再沾水一搓。
“噗噗噗……”细密洁白的泡沫立刻在他粗糙的手心和袖口上欢快地涌现、堆积！
“神……神迹！！”铁柱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出破锣般的嘶吼，一张脸因为极度的激动涨成了紫红色，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流民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嗡的一声炸开了锅！人群骚动着往前挤，都想亲眼看看这能让脏布变干净的“神物”。
“我的亲娘嘞！那脏布真干净了！”
“铁柱手上冒仙气了！白花花的！”
“快给我看看！给我摸摸！”
“头儿！这……这灰疙瘩叫啥名啊？仙丹吗？”
萧灼华看着眼前这乱哄哄、却又充满生机的场面，连日来被异味困扰的烦躁终于消散了些。她提高声音，压住嘈杂：“此物名‘肥皂’！去污除垢，沐浴净身皆可用！青鸾！”
一首侍立在她身后的青鸾立刻上前一步，清脆应道：“在！”
“打一大桶温水来！”萧灼华目光扫过人群，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点促狭意味的弧度，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人群外围——刚巡视完营地边界、正带着一身尘土和汗味大步走来的卫铮身上。
“卫将军，辛苦。”萧灼华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切，“过来，给大家示范一下这肥皂的用法。”
卫铮的脚步猛地顿住。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本能地想后退一步。
赵铁柱正处于发现新大陆的极度亢奋状态，一听头儿的指令，再看到卫铮，便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几步就蹿到了卫铮面前。
“将军！您来得正好！快！让俺给您洗洗！让大伙儿开开眼！”铁柱吼得震天响。
“铁柱！别伤了将军！”萧灼华及时出声，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制止的意思，反而带着点看戏的笑意，“将军是体面人，你动作轻点。”
“好嘞头儿！”铁柱答应得响亮，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松，反而巧妙地卡住了卫铮手臂上的关节，半拖半拽地就把人往那桶刚提来的温水边上带。
“哈哈哈哈！铁柱哥威武！”
“将军！别绷着啦！洗白白！”
卫铮的脸色由最初的错愕僵硬，迅速转红，再由红转黑，额角青筋突突首跳。
“将军，得罪啦！”铁柱可不管那么多，抄起一块灰扑扑的肥皂，在卫铮那件沾满尘土、汗渍板结的玄色劲装后背上，用力地、来回地擦了几下。灰扑扑的皂块在深色布料上留下几道明显的痕迹。
接着，铁柱那粗粝得像砂纸一样的大手，沾着桶里的温水，毫不客气地在卫铮的后背上大力搓揉起来！
“噗——滋啦——”
令人牙酸的布料摩擦声响起。
下一秒，奇迹再现！
大量的、雪白细腻的泡沫，如同喷发的火山，瞬间从铁柱的手掌和卫铮的衣料之间汹涌而出！迅速覆盖了那一小片区域。那泡沫之多、之白，在卫铮深色的衣服上显得尤为刺眼和……壮观。
“哗——！”
“冒仙气了！真冒仙气了！”
“我的老天爷！这泡泡！比俺婆娘洗衣裳时捶打出来的多十倍！”
“将军！您这后背是藏了多少斤土啊！哈哈哈！”
铁柱更加卖力了，他搓完后背，又示意卫铮伸出手臂。卫铮的脸己经由黑转红，再由红转成了一种隐忍的紫胀，他紧紧闭着眼，牙关紧咬，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僵硬地伸出了手臂。
一桶清水很快变成了浑浊的泥汤，表面漂浮着厚厚一层脏污的泡沫。铁柱豪迈地舀起一瓢清水，哗啦一下从卫铮头顶浇下。
只见卫铮被搓洗过的那一小片后背和手臂处的衣料，颜色明显比周围深了一大圈！
“白……白得发光！将军蜕皮了！”一个半大小子指着卫铮的手臂，口无遮拦地尖叫起来。
“神了！真神了！这灰疙瘩比皂角厉害一百倍！”
“俺也要洗！俺也要洗得跟将军一样白！”
“头儿！这宝贝……俺们能用吗？”
流民们彻底疯狂了，目光灼热地盯着剩下的肥皂块，仿佛看到了通往“干净人”世界的钥匙。
萧灼华踱步上前，无视了卫铮那几乎要杀人的、混合着羞愤和警告的目光。
然后，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卫铮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中，她慢悠悠地、带着点嫌弃又带着点终于满意的口吻，清晰地点评道：
“嗯，很好。”
“卫将军，现在……”她顿了顿，嘴角那抹促狭的笑意终于完全绽开，“你终于像个人了。”
卫铮猛地睁开眼，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树墩子，水桶也被他撞得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浑浊的水花。他张了张嘴，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想吼点什么，但看着周围无数双写满了“将军你好白”、“将军真干净”的炽热眼神，再看看萧灼华眼底那抹狡黠的光……
他胡乱擦了把脸和脖子上的水珠，头也不回，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人群的包围圈，朝着自己营帐的方向疾步而去。
身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再也压制不住的哄堂大笑，以及赵铁柱那震耳欲聋、充满成就感的吼声：
“肥皂！神物啊！头儿万岁！俺铁柱这就开足马力，给咱全营老少爷们儿都搓出个人样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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