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开始落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冰裂纹玻璃窗上,像谁在用指尖轻轻刮擦。苏半夏坐在飘窗上,怀里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偶熊——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洗得发白的绒毛里还藏着半片干枯的薰衣草。她的指尖反复着布偶熊背后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十岁那年顾明薇亲手缝的。
月光透过雨幕洒进来,在地毯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银辉。书桌上那只丝绒盒子敞着口,铂金项链的星星吊坠在阴影里闪着冷光,像只窥视的眼睛。苏半夏忽然想起下午在咖啡馆,那个男人递来的照片——母亲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梧桐树下,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眉眼间的笑意和她现在手里的布偶熊如出一辙。
“妈妈……”她对着布偶熊轻声呢喃,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鼻尖萦绕着薰衣草的淡香,混着窗外潮湿的泥土气息,形成一种让人心头发闷的味道。她想起顾西城刚才在客厅里僵硬的背影,想起他说“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时,喉结滚动的弧度,心脏像被浸在冰水里,又冷又沉。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时,苏半夏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脊背。她抱着布偶熊转过身,看见顾西城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身上那件深灰色家居服的领口沾着半片落叶——大概是从庭院里过来时蹭到的。他没开灯,高大的身影在走廊暖光里拉出长长的阴影,恰好罩住她蜷在飘窗上的膝盖。
“没睡。”他的声音比雨声还低,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沙哑。右手捏着个青瓷碗,碗沿腾起淡淡的白汽,隐约能闻到甘草和蜂蜜的甜香。
苏半夏把布偶熊往怀里紧了紧,布偶熊的耳朵硌着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疼。“睡不着。”她的声音发颤,尾音被窗外的雷声震得发飘——刚才闪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了他眼底的红血丝,像熬夜太久的痕迹。
顾西城迈开长腿走进来,羊毛拖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声。他把青瓷碗放在飘窗的小几上,碗底与木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咚”声。“张妈煮的安神汤,加了酸枣仁。”他没看她,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薄荷上——那是去年夏天她亲手种的,现在叶子黄了大半,像她此刻的心情。
苏半夏盯着那碗汤,褐色的液体里浮着几粒的桂圆,甜香漫过来,却冲不散她喉咙里的涩味。“我不渴。”她别过脸,视线撞进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里——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底的红像哭过的兔子。
顾西城的指尖在碗沿停顿了半秒,忽然伸手去碰她的额头。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刚从外面进来,沾着雨气的凉,触到她皮肤时,苏半夏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往后缩。布偶熊从怀里滑落,“啪”地砸在地毯上,半片薰衣草从破洞里掉出来,在月光里打着旋儿落下。
空气瞬间僵住。顾西城悬在半空的手停在那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她眼里的惊惶,像看到什么极其刺眼的东西,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收回手,插进了家居服的口袋里。“下午……”他想说什么,却被窗外的雷声打断,轰隆的巨响里,他的声音碎成了片,“别听别人胡说。”
“别人?”苏半夏抓起那半片薰衣草,干枯的花瓣在指尖碎成粉末,“是那个告诉你‘我妈妈是被你们害死的’别人,还是藏着我十岁画的画的你?”她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像挂着雨珠的蝶翼,“顾西城,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最后那句没叫“舅舅”,连名带姓的称呼像根冰锥,狠狠扎在顾西城心上。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出青白的印子,眼底翻涌的情绪比窗外的雷雨还汹涌——有愤怒,有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我说了,那些都是胡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窗玻璃都在发颤,“你妈妈是生病去世的,和任何人都没关系!”
“生病?”苏半夏笑了,笑声里裹着泪,“什么样的病,会让你把她的照片藏在阁楼最里面的箱子里?什么样的病,会让你看到我画她的样子时,把画锁进保险柜?”她站起身,布偶熊被踩在脚下,发出一声闷响,“你敢带我去阁楼吗?敢打开那个锁着的箱子吗?”
顾西城的脸彻底沉了下去,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的钢丝。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几乎要将苏半夏笼罩。“苏半夏,”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别挑战我的底线。”
“你的底线是什么?”苏半夏仰着头,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锁骨,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他刚才在庭院里抽烟了。“是不能让我知道真相,还是不能承认你对我根本不是舅舅对侄女的感情?”
这句话像点燃了炸药桶。顾西城的瞳孔骤然收缩,右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放肆!”他低吼着,眼底的红血丝蔓延开来,像蛛网般缠住那双写满倔强的眼睛。
苏半夏疼得浑身发抖,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和颤抖的睫毛,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从小护着她、给她买第一支钢笔、在她发烧时守在床边的男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可怕?
“放开我……”她挣扎着,手腕上的皮肤被他捏得生疼,旧伤叠新伤,青红交错的痕迹像条丑陋的蛇,“顾西城,你弄疼我了……”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顾西城的软肋。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猛地松了,却没完全放开,只是维持着一个僵持的姿态。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雨水的凉和安神汤的甜,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暧昧。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轻浅的脚步声,苏曼雪穿着米白色的真丝睡裙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白瓷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怎么了?我听到声音……”她的目光扫过苏半夏泛红的手腕,又落在顾西城紧绷的侧脸,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被温柔覆盖,“是不是吵架了?有话好好说嘛。”
顾西城猛地松开手,苏半夏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撞在飘窗沿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他转过身,对着苏曼雪沉声说:“没事,你先回去。”
“怎么会没事呢?”苏曼雪走进来,把白瓷杯放在桌上,里面是温热的牛奶,“半夏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伸手想去碰苏半夏的额头,却被顾西城不着痕迹地挡开。
“我说了没事。”顾西城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回去休息。”
苏曼雪被他眼里的寒意冻得缩回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那……我把牛奶放这儿了,你们早点睡。”她转身离开时,故意放慢了脚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苏半夏手腕的红痕上停了两秒,才轻轻带上房门。
房门合上的瞬间,顾西城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狠狠砸在苏半夏面前的地毯上。“自己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
那是个小小的牛皮本,封面己经磨得发亮。苏半夏捡起来翻开,泛黄的纸页上是顾明薇的字迹,娟秀的小楷记录着十年前的琐事:
“3月15日,半夏妈妈来电话,说肺癌又加重了,想把孩子托付给我……”
“4月2日,去医院看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当年的事……”
“5月17日,她走了,半夏哭了一整天,抱着布偶熊不肯撒手……”
“6月3日,西城把半夏画的画收起来了,说怕她看到伤心……”
最后一页夹着张医院的诊断书,上面“肺癌晚期”西个字刺得苏半夏眼睛生疼。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字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原来那个男人说的都是假的,妈妈真的是生病去世的……可顾西城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现在信了?”顾西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我没告诉你,是怕你难过。你妈妈临走前嘱咐过,别让你知道她生病的样子,她想在你心里永远是笑着的。”
苏半夏把脸埋在牛皮本里,泪水浸湿了顾明薇的字迹。原来他不是故意隐瞒,是在替妈妈守护最后的温柔。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这么难过?
“那幅画……”她哽咽着问,声音闷在纸页里,“你为什么藏起来?”
顾西城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半夏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画里有你妈妈和……我。”他转过身,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红,“十岁的你不懂,那时候我和你妈妈……是恋人。”
苏半夏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被雷劈中。恋人?顾西城和她妈妈?那个在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女人,竟然和顾西城有过这样的过往?
“你妈妈当年和你爸爸分开后,我认识了她。”顾西城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们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后来她查出癌症,说不想拖累我,就断了联系。首到她快走了,才让你明薇阿姨来接你……”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幅画,你把我画得很高,站在你妈妈身边,手里还拿着朵向日葵。我怕你长大了看懂,才藏起来的。”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进来,照亮了顾西城眼底的痛苦。苏半夏看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给她讲题时,手指总是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想起他第一次带她去游乐园,在摩天轮里偷偷给她买棉花糖;想起十八岁生日宴那晚,他错吻她后,耳根泛起的红……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拼图一样,在她脑海里慢慢成形。
“所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对我好,是因为愧疚?因为没照顾好我妈妈?”
顾西城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苏半夏苍白的脸,看着她眼里的期待与恐惧,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说“不是”,想说从她十岁怯生生地叫他“舅舅”开始,他的心就己经偏了;想说那个错吻根本不是误认,是他藏了八年的欲望终于失控……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最终只是别过头,声音冷得像冰:“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苏半夏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高大的身影在月光里显得格外孤寂。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牛皮本,顾明薇娟秀的字迹旁边,有几处淡淡的水渍,像是眼泪晕开的。原来所有人都在瞒着她,用温柔做铠甲,用谎言做盾牌,把她护在一个虚假的温室里。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藏着个小小的木盒子——是她昨天在阁楼角落找到的,钥匙是从布偶熊肚子里翻出来的。盒子里没有什么惊天秘密,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顾西城站在梧桐树下,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女孩手里拿着朵向日葵,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是顾西城的笔迹,力透纸背:“半夏十岁画的我们。”
苏半夏的手指抚过照片上顾西城的脸,那时候他还没现在这么冷,眼里有温柔的光。她忽然想起刚才他说“那时候我和你妈妈是恋人”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原来他藏着的不只是她的画,还有他自己的心事。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苏半夏把照片放回木盒,又将牛皮本小心地收进抽屉。她知道,有些事情从今晚起就不一样了。那个“舅舅”的称谓像层薄冰,己经裂开了缝,而冰层下涌动的暗潮,迟早会将一切淹没。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洗过的玉兰树,枝头还挂着水珠,在月光下闪着碎银般的光。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天快要亮了。
而在走廊的尽头,顾西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捏着那枚从苏半夏房间捡来的薰衣草花瓣。干枯的花瓣在他掌心碎成粉末,像他此刻的心,被愧疚、欲望和道德反复撕扯,早己不成样子。他知道苏半夏在抽屉里藏了那张照片,知道她此刻一定在看着照片发呆,可他不敢回去,不敢面对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
有些暗蕊,一旦破土,就再也收不回了。
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顾家老宅在晨光里沉默着,像个藏满秘密的巨大蚌壳,而壳里的珍珠,正在疼痛与挣扎中,慢慢显露出温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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