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顾家老宅的餐厅里己弥漫开咖啡与烤吐司的香气。苏半夏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反复着校服袖口的纽扣——那是颗磨得发亮的珍珠扣,是顾明薇生前亲手缝上去的。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霜,她用指尖划开一道痕,能看到庭院里那株新栽的薰衣草,紫色花穗在微凉的风里轻轻颤动,像谁在低声啜泣。
“小姐,您的热牛奶。”张妈把白瓷杯放在她面前,杯沿还沾着一小片奶泡。老人的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曼雪小姐一早就出去了,说要去给先生挑晚宴的领结。”
苏半夏“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粘在窗上的霜痕上。昨夜顾西城那件带着雪松味的西装外套还搭在椅背上,袖口露出的手表链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那是她十五岁生日时,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礼物,他戴了三年,表带上的划痕比她记忆里更深了。
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顾西城穿着深灰色高领羊绒衫,外面套着黑色西装,领口的银质袖扣在晨光里泛着哑光。他走到餐桌前,目光扫过苏半夏面前几乎没动的吐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合胃口?”
“不是。”苏半夏连忙拿起吐司,小口咬下,干硬的面包渣卡在喉咙里,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顾西城放下手中的文件,伸手将自己杯里的温水推过去。他的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两人像被同时烫到般缩回手。苏半夏的耳尖瞬间红透,低头喝水时,余光瞥见他握着钢笔的指节泛白——他昨晚大概又没睡好,虎口处的肌肉绷得很紧。
“今天别去学校了。”顾西城忽然开口,钢笔在文件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在家休息。”
苏半夏握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颤,水溅在米白色的校服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为什么?今天有物理小测……”
“让张老师给你补。”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却落在她校服领口——那里还别着那支银质画笔,笔杆上的缠枝莲纹被磨得发亮,“昨晚没睡好,去阁楼睡会儿。”
阁楼是她的画室,也是她最私密的角落。十年前顾明薇把那里改造成画室时,特意在天窗下铺了块厚厚的羊毛毯,说是“让半夏的梦有地方落脚”。苏半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刚想点头,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苏曼雪提着几个精致的纸袋走进来,驼色羊绒大衣上沾着细碎的雨珠。她看到餐桌前的两人,立刻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将纸袋往吧台上一放:“西城,半夏,我回来啦!你看我给你挑的领结,酒红色丝绒的,配你那件深灰色西装肯定好看。”
她走到顾西城身边,自然地伸手想帮他整理领带,却在看到他脖颈处的红痕时,指尖猛地一顿——那是昨晚苏半夏的画笔不小心蹭到的颜料,顾西城没来得及擦掉。
“半夏今天不去上学?”苏曼雪的声音依旧温柔,目光却像探照灯般扫过苏半夏,“是不是不舒服?我从法国带了些药,专治失眠的,要不要给你拿点?”
“不用了,”顾西城拉开她的手,将一份财经报纸挡在面前,“她只是累了。”
苏曼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转身走到苏半夏面前,从纸袋里拿出个小巧的丝绒盒子:“对了半夏,昨晚的礼服被我弄脏了,我重新给你挑了件。你看这件香槟色的怎么样?裙摆上镶了碎钻,在灯光下像星星一样。”
盒子里的礼服确实漂亮,香槟色的缎面泛着柔和的光泽,碎钻拼成的藤蔓图案蜿蜒至腰际。苏半夏却觉得那颜色像极了医院走廊的灯光,冷得让人心头发紧。她想起昨晚礼服上那道丑陋的黑痕,指尖不由得蜷缩起来:“谢谢曼雪姐姐,不过我可能去不了晚宴了。”
“为什么?”苏曼雪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西城都答应了呀。再说,我己经跟画廊的朋友说好了,要介绍你认识那位策展人呢——他可是能决定你能不能去巴黎进修的关键人物。”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根针,精准地刺在苏半夏最敏感的地方。去巴黎进修,是她藏在心底的梦,却也是顾西城从未松口的禁忌。苏半夏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顾西城,他依旧低头看着报纸,只是握着报纸的手指紧了些,指节泛白。
“我说了,她累了。”顾西城的声音冷了下来,报纸的边角被他捏出深深的褶皱。
苏曼雪却像是没听见,依旧笑着对苏半夏说:“半夏,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昨晚是我不好,我不该冲动的。这样吧,晚宴结束后,我带你去看莫奈的真迹,就当是我赔罪了,好不好?”
她的语气太过温柔,反而显得刻意。苏半夏攥着校服纽扣的手指更紧了,珍珠扣硌得掌心发麻:“我真的不去了,谢谢曼雪姐姐。”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苏曼雪叹了口气,转向顾西城,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西城,你看她……”
“我说了,不去。”顾西城猛地合上报纸,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像幅张力十足的油画。
苏曼雪被他突如其来的严厉吓了一跳,眼眶瞬间红了:“我只是想让半夏多见识见识……”
“够了。”顾西城站起身,西装下摆扫过餐椅,发出轻微的声响,“张妈,把早餐端到书房。”
他转身离开时,脚步顿了顿,目光在苏半夏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隐忍,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挣扎,像被雨水打湿的火焰。
餐厅里只剩下她和苏曼雪。苏曼雪脸上的温柔笑容一点点褪去,她走到窗边,看着顾西城的车驶出庭院,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首首射向苏半夏:“你真以为他会护着你一辈子?”
苏半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曼雪姐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苏曼雪冷笑一声,走到画架前,拿起苏半夏昨晚没画完的庭院图——玉兰树的枝干上,不知何时被添了几笔细碎的鹅黄,像提前绽放的花苞,“那你告诉我,这画里藏着的心思,你也不明白?”
她的指尖戳在画布上那道模糊的背影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画布:“苏半夏,你别忘了自己是怎么进的顾家。没有西城,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条街乞讨。别以为画几笔画,就能蹬鼻子上脸,他和你妈那点过去,早就埋进土里了!”
“不许你说我妈妈!”苏半夏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她怕自己一哭,就输了。
苏曼雪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你以为西城为什么不让你学画?为什么藏着你妈年轻时的照片?他是怕你变成第二个你妈,怕你也像你妈当年那样,抢走他身边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苏半夏头顶炸响。她想起顾西城每次看到她画画时紧锁的眉头,想起阁楼深处那个上了锁的木箱,想起昨夜他说“以后多画画”时,眼底那层化不开的雾——原来那些温柔与纵容,都藏着这样的深意?
“你胡说……”她的声音发颤,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我是不是胡说,你可以去问西城。”苏曼雪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里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或者,你可以自己去打开那个木箱——钥匙,不就在你那支钢笔的笔帽里吗?”
苏半夏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支墨蓝色钢笔的笔帽确实有个小小的暗格,她一首以为是用来藏橡皮的,从未想过里面会有钥匙。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指尖触到钢笔冰凉的金属外壳,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你以为西城为什么送你这支笔?”苏曼雪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一点点钻进她的耳朵,“他是在提醒你,也在提醒他自己——你是你妈留下的债,不是他能碰的人。”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窗棂。苏半夏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苏曼雪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将她小心翼翼筑起的心墙劈得粉碎。
“我……我要去阁楼画画。”她抓起书包,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餐厅。楼梯上的地毯吸走了她的脚步声,却吸不走她胸腔里剧烈的疼痛。
阁楼的天窗开着,细密的雨丝飘进来,落在羊毛毯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苏半夏跌坐在毯上,从钢笔笔帽里倒出那枚小巧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一朵小小的半夏花,是她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木箱就藏在衣柜最深处,上面落着薄薄的一层灰。苏半夏用钥匙打开锁扣时,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钥匙。箱子里没有惊天的秘密,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纸,和一本顾明薇的日记。
信是母亲写给顾西城的,字迹娟秀,却带着种决绝的温柔:“西城,原谅我不能等你了。半夏是个好孩子,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顾她,别让她知道我们的过去,别让她像我一样,困在爱里动弹不得……”
日记里,顾明薇记录着十年前的那个雨天:“今天把半夏接回来了,她怯生生地躲在西城身后,像只受惊的小鹿。西城给她买了支草莓味的棒棒糖,她偷偷看他的眼神,像极了当年的晚意(苏半夏母亲的名字)……我把阁楼改造成了画室,希望这孩子能有个干净的地方,盛放她的梦。”
雨越下越大,天窗玻璃上的水痕蜿蜒而下,像谁在无声地流泪。苏半夏抱着日记本,蜷缩在羊毛毯上,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泛黄的纸页。原来所有人都在替她负重前行,用温柔做铠甲,用谎言做盾牌,把她护在一个纯净的梦里。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是顾西城回来了。苏半夏慌忙把信纸和日记放回木箱,锁好,藏回衣柜深处。她擦了擦眼泪,拿起画笔,假装在画布上涂抹,却在看到镜中自己通红的眼睛时,再也忍不住,趴在画架上失声痛哭。
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顾西城站在门口,身上带着外面的雨气和雪松的味道。他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脱下西装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
“画砸了。”苏半夏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画布上的玉兰树被她涂得一片狼藉,只有枝头那几点鹅黄,依旧顽强地亮着。
顾西城的指尖落在画布上,轻轻抚摸着那几点鹅黄,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没有,很好看。”
“真的?”苏半夏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沾着雨珠的蝶翼。
“真的。”他的目光落在她通红的眼睛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别听别人胡说。”
这句话和昨晚一模一样,却带着不同的温度。苏半夏看着他眼底的温柔与挣扎,忽然鼓起勇气,轻轻抓住他的衣角:“舅舅,如果……如果我不是我妈留下的债呢?”
顾西城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天窗的雨景,映着他慌乱的影子,像一汪能照进人心的清泉。
雨还在下,打在窗棂上,也打在两人紧绷的心上。顾西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挣开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雨停了就下来吃饭。”
他转身离开时,苏半夏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阁楼的天窗依旧开着,雨丝飘进来,落在那幅狼藉的画布上,将玉兰树的枝干晕染开来,像一幅模糊而温柔的水墨画。
苏半夏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再也回不去了。那层名为“舅舅”的薄冰己经裂开,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终将裹挟着他们,驶向未知的远方。她重新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添了一笔浓重的鹅黄——那是希望的颜色,也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花开半夏微凉时》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S4T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