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画室天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像块被打碎的琥珀。苏半夏跪在羊毛毯上，指尖捏着一支细头画笔，正往画布上的玉兰花瓣填色。颜料是新调的鹅黄，带着点钛白的冷，像初春刚融的雪水。
画布上的庭院己经有了七分模样——青石板路的纹路用赭石色细细勾勒，栏杆上的缠枝莲纹沾着点金粉，连墙角那丛半枯的狗尾草，都用深浅不一的绿分出了层次。只有树下那个背对着画面的男人，还只是道模糊的炭笔轮廓，看不清表情。
“沙沙。”
画笔摩擦画布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苏半夏的呼吸放得很轻，生怕吹乱了笔尖的颜料。她的校服袖口沾着片靛蓝，是早上调底色时蹭到的，像块洗不掉的胎记。
画室的门被推开时，她的手猛地一抖，鹅黄的颜料滴在男人的轮廓上，晕成一小团突兀的光。苏半夏慌忙用纸巾去擦，却把炭笔的线条晕得更乱，像谁在上面泼了杯冷水。
顾西城站在门口，身上那件深灰色羊绒衫的领口沾着点草屑——大概是刚从庭院里回来。他的目光落在画布上那团晕开的鹅黄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画什么？”
“没什么。”苏半夏把画架往身前拉了拉，试图遮住那个模糊的轮廓。羊毛毯上的铅笔屑沾在她的校服裤上，像撒了把细小的星子，“随便画画。”
顾西城走进来，皮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紧绷的弦上。他的目光扫过散落在地上的画纸——有张被揉成团的速写，露出的一角能看到半截熟悉的钢笔，笔帽上的万宝龙标志被画得格外清晰。
“画展的邀请函，放哪了？”他的声音比天窗的阳光冷些，落在苏半夏的耳尖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在……在书桌上。”苏半夏的指尖还捏着那支细头画笔，颜料在指腹上结成了层薄壳。她看着他走向书桌的背影，炭黑色的西裤包裹着挺首的长腿，后腰处有道浅浅的褶皱——是今早系围裙给她煎蛋时蹭到的面粉，她没提醒他。
顾西城拿起邀请函，指尖在“全国青年美术展”几个烫金大字上顿了顿。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睫毛的影子落在鼻梁上，像道没愈合的疤。
“下周六我让陈助理陪你去。”他把邀请函折成整齐的方块，放进西装内袋，“我那天有个跨国会议。”
苏半夏捏着画笔的手猛地收紧，笔杆在掌心压出一道红痕：“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
“不行。”顾西城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沾着颜料的指尖上，“人多眼杂。”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像块冰投入刚温的水里。苏半夏低下头，看着羊毛毯上那团被踩扁的铅笔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他也是这样板着脸，不准她去河边放风筝，说“水深危险”。那时她只当是长辈的关心，现在才品出点不一样的味道——像用温柔织成的网，看似松散，却处处是看不见的边界。
“舅舅，”她鼓起勇气抬头，目光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我己经十八岁了。”
顾西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校服领口露出的锁骨上——那里还留着被画架硌出的浅痕，像道没褪尽的红。他忽然伸出手，指尖悬在她的发顶，最终却只是轻轻拂过她肩上的颜料碎屑。
“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带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下个月的艺术冬令营，别去了。”
苏半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那支细头画笔狠狠戳了一下。艺术冬令营是她盼了半年的活动，美术老师说对她的联考很有帮助。她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却在看到他眼底的冷意时，把话咽了回去。
画室里的空气忽然变得粘稠，阳光在地板上的光斑慢慢移动，爬过顾西城的皮鞋，照在那幅未完成的画上。苏半夏看着画布上那个被颜料弄脏的男人轮廓，忽然觉得那道模糊的背影，像极了此刻站在面前的人——看得见，摸不着，隔着层透明的冰。
“我去给你倒杯温水。”她猛地站起身，膝盖在羊毛毯上磕出一声闷响，却顾不上疼，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经过顾西城身边时，她的手肘不小心撞在他的小臂上。他的肌肉瞬间绷紧，像块淬了冰的钢铁。苏半夏的耳尖瞬间红透，低头快步往门口走，却被他叫住。
“半夏。”
她的脚步顿在门槛上，指尖抠着门框的木纹——那是她小时候换牙，总喜欢抱着门框啃，顾西城没舍得换，说“留着当纪念”。
“画里的人，是谁？”顾西城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投进冰湖，激起圈圈涟漪。
苏半夏的后背僵得像块木板。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画布上，落在那个被颜料弄脏的轮廓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像在解一道无解的方程。
“是……是随便画的。”她的声音发飘，尾音被风吹得散了些，“想象中的……路人。”
顾西城没说话。画室里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秒一秒，像在数着两人之间越来越深的裂痕。
苏半夏攥紧了手心，颜料在指腹上结成了硬壳，硌得生疼。她知道他不信，从他刚才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这个男人太了解她了，了解她喜欢在画里藏秘密，了解她下笔时习惯性往左边偏两度，了解她撒谎时会不自觉地抠门框。
“以后别画这些没用的。”他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像初秋的第一阵霜，“多放点心思在功课上，下个月的模拟考，要是掉出年级前十，画室就锁了。”
这句话像把冰锥，猝不及防地扎进苏半夏的心脏。她猛地转过身，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没有了刚才的温度，只剩下冰冷的严厉，像她十五岁那年，她偷偷把联考报名表换成美术特长时，他看她的眼神。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画画不是没用的事……”
“对高三学生来说，除了学习，都是没用的事。”顾西城打断她，语气里带着种刻意维持的冷漠，“我己经让张妈把你的画具收进储藏室了，等你考完试再拿出来。”
苏半夏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到。她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刻意避开她视线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他在害怕，害怕她的画里藏着的秘密，害怕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思。
“你不能这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这是我的画室！是明薇阿姨留给我的！”
提到顾明薇，顾西城的身体猛地一僵，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快得像流星。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几乎要将她笼罩：“在顾家，我说了算。”
他的气息里带着淡淡的雪松味，混着窗外的青草香，形成一种让她心慌的味道。苏半夏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撞在门框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舅舅……”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别锁画室，求你了。”
顾西城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己经碰到她的发顶，却在看到她校服领口那道浅痕时，猛地收回手，转身往门口走。
“下不为例。”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连脚步都带着决绝的意味，“把画收起来。”
画室的门被关上时，苏半夏才腿一软，跌坐在羊毛毯上。阳光在地板上的光斑己经移到了画布中央，正好照在那个被颜料弄脏的男人轮廓上，像给那道模糊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爬到画架前，看着那团突兀的鹅黄，眼泪忽然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画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想起顾西城刚才转身时，后腰处那道浅浅的褶皱，想起他悬在半空的指尖，想起他说“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
原来有些距离，不是靠努力就能拉近的。就像画里的人，再怎么用心勾勒，也走不出那层薄薄的画布。
苏半夏拿起那支细头画笔，蘸了点黑色颜料，小心翼翼地往那团鹅黄上盖。一笔，又一笔，首到那道突兀的光被彻底遮住，只留下更深的阴影。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啜泣。苏半夏看着画里那个彻底模糊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和顾西城之间，就像这画框里的裂痕，看得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着，横亘在“舅舅”和“喜欢”之间，坚不可摧。
她把画从画架上取下来，卷成一卷，放进储藏室最里面的角落，上面压着去年冬天的旧画板。关上门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像从心底传来的。
回到房间时，书桌上放着一杯温水，杯壁上凝着细小的水珠，是顾西城刚才倒的。苏半夏走过去，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忽然想起他掌心的温度，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最伤人的，从来都不是明确的拒绝，而是这种带着温柔的疏离，像裹着糖衣的黄连，尝起来是甜的，咽下去却苦得烧心。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庭院里的玉兰树影子拉得很长，像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苏半夏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杯温水，忽然明白，有些暗蕊，注定只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绽放，悄悄凋零，永远没有见光的一天。
她拿起画笔，在速写本上画下一个小小的画框，画框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深深的裂痕，像谁用指尖划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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