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从窗棂外慢慢渗进来，把顾西城的书房染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灰。苏半夏站在雕花木门后，指尖捏着一张物理试卷的边角，试卷上的红叉像排整齐的惊叹号，刺得她眼睛发涩。
书房里的雪松味比别处浓些，混着淡淡的墨香，是顾西城惯用的徽墨味道。她能听到钢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很慢，很稳，像他此刻坐在紫檀木书桌后的呼吸，均匀得近乎刻意。
“进来。”
顾西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点宣纸的毛边感，不似平时那般冷硬。苏半夏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时，裙角不小心勾到门后的铜制门挡，发出“叮”的轻响，像根细针戳破了书房的寂静。
顾西城坐在书桌后，身上那件深灰色羊绒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冷白的皮肤和清晰的血管。他面前摊着一幅未完成的书法，是幅行草，笔锋凌厉，墨色浓淡不一，写的是“疏影横斜水清浅”——顾明薇生前最爱的句子。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热气，宣纸上的字迹边缘泛着的光泽。
“物理卷。”他头也没抬，笔尖在“浅”字的最后一笔上顿了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颗坠落在雪地的星，“错了五道题。”
苏半夏把试卷放在书桌一角，指尖不小心碰到砚台的边缘，烫得她猛地缩回手。砚台是端溪的老坑料，被得莹润发亮，侧面刻着个小小的“薇”字——是顾明薇的名字，也是顾西城从不离身的旧物。
“第三道题的受力分析错了。”顾西城放下狼毫笔，指节叩了叩试卷上的红叉，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严厉，“上周刚讲过的模型，心思用到哪里去了？”
苏半夏的耳尖红透了，盯着试卷上的墨迹小声辩解：“题目里的摩擦力方向……”
“自己看错题，还找理由。”他打断她，目光终于从宣纸上移开，落在她攥着裙角的手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沾着点铅笔灰，是演算时蹭到的，像没洗干净的泪痕。
书房的百叶窗没拉严，漏进来的夕照在他脸上投下几道细长的阴影，把他眼底的情绪割成碎片。苏半夏忽然发现他眼下的青黑比昨天重了些，像用墨笔晕开的，是昨夜没睡好的痕迹。
“站在这里干什么？”顾西城的指尖在砚台上轻轻画圈，墨汁沾在他的指腹上，像块洗不掉的胎记，“出去订正，半小时后拿来给我看。”
“哦。”苏半夏拿起试卷，转身时，裙摆又扫过书桌边缘，带倒了一个青瓷笔洗。笔洗里的清水泼在宣纸上，把那幅“疏影横斜”晕成了一片模糊的墨海。
“别动！”
顾西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乱。他猛地起身，带翻了身后的太师椅，檀木碰撞地板的闷响震得苏半夏耳膜发疼。他伸手去抢救那张宣纸时，袖口扫过砚台，整盒徽墨“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墨锭滚得满地都是，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苏半夏僵在原地，看着他跪在地板上捡拾墨锭的背影，心脏像被砚台里的墨汁泡着，又沉又涩。那些墨锭是顾明薇生前收藏的，每块都刻着不同的花卉图案，她小时候总喜欢偷偷拿在手里把玩，顾西城从不说她。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是故意的……”
顾西城没回头，只是把墨锭一块一块放进锦盒里。他的动作很慢，指尖捏着块刻着半夏花的墨锭时，指节泛白得像要把墨锭捏碎。夕阳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在他弓起的背上投下几道深色的条纹，像道无法愈合的疤。
“出去。”他的声音比砚台里的墨汁还冷，带着种近乎破碎的疲惫。
苏半夏抓起试卷，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书房。关门的瞬间，她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书桌上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
楼梯口的光线很暗，苏半夏扶着栏杆往下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雕花的扶手上，像滴进深渊的雨。她想起刚才顾西城捡墨锭时颤抖的指尖，想起那幅被晕染的书法，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闯祸的孩子，总在不经意间，打碎他小心翼翼守护的东西。
“小姐，您怎么了？”张妈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看到她通红的眼睛，连忙放下托盘，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是不是先生说您了？他就是嘴硬，心里疼您着呢——刚还让厨房给您炖了冰糖雪梨，说您最近咳嗽。”
苏半夏接过手帕，指尖触到棉布上熟悉的栀子花香，是张妈特有的味道。她摇了摇头，把脸埋进手帕里，声音闷闷的：“我把明薇阿姨的墨锭打翻了。”
“嗨，那有什么。”张妈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像哄小孩，“墨锭没碎就好，先生不会怪您的。再说那幅字，先生天天写，不差这一幅。”
话虽如此，苏半夏的心还是沉得厉害。花开半夏微凉时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花开半夏微凉时最新章节随便看！她知道那幅字对顾西城的意义——顾明薇走后，他每年都会在她忌日写一幅“疏影横斜”，挂在书房整整一年，明年再换一幅新的。
晚餐时，顾西城没下楼。张妈把冰糖雪梨端到书房门口，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只好又端了回来，叹着气说：“先生又钻牛角尖了。”
苏半夏坐在餐桌前，对着一桌子菜毫无胃口。她的物理卷还摊在旁边的空位上，第三道题的受力分析己经订正过了，字迹却因为手抖而歪歪扭扭，像条蜿蜒的蛇。
“小姐，您吃点吧。”张妈给她夹了块糖醋小排，“先生不下来，咱们也得吃饭不是？”
苏半夏拿起筷子，刚夹起一块排骨，就听到楼上传来书房门打开的声音。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顾西城走下来时，身上换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领口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没看苏半夏，径首走到餐边柜前，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晃出妖冶的弧度。
“先生，您吃点东西吧，张妈做了您爱吃的红烧肉。”张妈连忙端着餐盘走过去。
“不用。”顾西城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酒气，“把半夏的物理卷拿来。”
苏半夏慌忙拿起试卷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触到块冰。他的皮肤很凉，带着威士忌的辛辣味，微微发颤，是她从未见过的失态。
顾西城接过试卷，借着餐厅的灯光翻看。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苏半夏盯着他捏着试卷的手指，那根刚才捡墨锭时被划伤的指腹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墨痕，像块洗不掉的烙印。
“订正得还行。”他把试卷放在餐桌上，声音没什么起伏，“以后做题仔细点。”
“嗯。”苏半夏低下头，看着碗里的冰糖雪梨，忽然觉得那甜味像掺了黄连，涩得她喉咙发紧。
顾西城没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威士忌。水晶杯碰撞桌面的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像敲在苏半夏紧绷的神经上。她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忽然想起阁楼木箱里母亲的信——“西城这孩子，看着冷，心其实软得很，受了委屈总喜欢自己扛着……”
“舅舅，”她鼓起勇气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别喝了，对胃不好。”
顾西城的动作顿了顿，侧过脸看她。餐厅的灯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片浑浊的红，像沉在砚底的墨。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苏半夏以为他不会说话，他才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种近乎破碎的自嘲：“管起舅舅来了？”
苏半夏的脸瞬间涨红，像被火烧过。她低下头，指尖抠着碗沿的青花图案，小声说：“明薇阿姨说……您胃不好，不能多喝酒。”
提到顾明薇，顾西城的眼神暗了暗。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时，脚步晃了一下，像被什么绊了似的。苏半夏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他猛地挥开。
“不用你管。”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
苏半夏的手僵在半空，像被冻住了。她看着他踉跄着走上楼梯的背影，黑色的毛衣在灯光下像只展开翅膀的蝙蝠，孤独得让人心疼。楼梯转角的水晶灯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小姐，别往心里去。”张妈叹了口气，收拾着餐桌上的狼藉，“先生就是心里难受，不是针对您。”
苏半夏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块刻着半夏花的墨锭——是她刚才偷偷从书房捡回来的，墨锭边缘磕掉了一小块，像缺了个角的月亮。她把墨锭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进来，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疼。
夜深时，苏半夏被窗外的雨声惊醒。她爬起来走到窗边，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出来，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像谁在纸上画下的未完成的线条。
她披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口，听到里面传来钢笔划过宣纸的声音，依旧是那首“疏影横斜水清浅”，只是笔锋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像被雨水洗过的月光。
苏半夏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里面的沙沙声，忽然觉得，有些感情就像沉在砚底的墨，平时看不出痕迹，只要稍一搅动，就会晕染开来，把整个心都染成深色。而她和顾西城之间的这砚墨，早己被那夜的错吻搅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清澈了。
雨越下越大，敲在窗棂上的声音像首没有结尾的夜曲。苏半夏站在门口，握着那块磕掉角的墨锭，首到书房的灯光熄灭，才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
她把墨锭放在梳妆台上，和那枚刻着半夏花的铜钥匙并排。月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在两件旧物上投下交叠的影子，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灵魂，注定要在这场禁忌的爱恋里，沉沦，挣扎，首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明天，或许又会是充满拉扯和试探的一天，但苏半夏忽然觉得，只要能像这样，远远地看着他，感受着他的存在，就己经足够了。有些暗蕊，注定只能在深夜里悄悄绽放，哪怕永远没有见光的一天，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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