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厨房的白瓷砖上蒙着一层薄露。苏半夏蹲在消毒柜前，指尖捏着一只骨瓷碗的边缘，碗底的缠枝莲纹被得发亮——是顾明薇生前最爱的那套餐具，昨晚顾西城喝酒时摔碎了两只，剩下的这只，她特意找出来洗了三遍。
她穿着件浅蓝色的棉布睡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红痕——是昨晚扶栏杆时被木刺扎的，她没在意，现在被冷水一激，倒泛起细密的疼。窗外的玉兰树影投在瓷砖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小姐，您怎么起这么早？”张妈系着米白色的围裙，从储藏室抱出一袋面粉，看到苏半夏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先生昨晚没睡好，在书房待了整夜。”
苏半夏的手顿了顿，消毒柜门“咔哒”一声合上。她转过身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我……我想做些山药粥，养胃。”
张妈把面粉放在料理台上，看着她踮脚去够吊柜里的山药，帆布鞋的鞋带松了都没察觉：“您这孩子，就是心细。先生昨晚喝了那么多酒，是该喝点粥养养。”
苏半夏没说话，只是把山药放在水槽里冲洗。水流哗哗地响，像要把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冲掉。她想起昨晚顾西城踉跄的背影，黑色高领毛衣裹着他消瘦的肩背，楼梯转角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
“沙沙。”
山药削皮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苏半夏的动作很慢，左手捏着山药，右手拿着削皮刀，刀刃上沾着点乳白的黏液，像未干的泪。她的指尖被山药汁刺激得有些发痒，却舍不得停下来——这是顾西城小时候生病时，顾明薇总给他做的，他说山药的绵甜能压下中药的苦。
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时，苏半夏的刀猛地一偏，在拇指上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血珠立刻涌出来，滴在乳白的山药上，像落了点殷红的梅。
顾西城站在厨房门口，身上换了件深灰色的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比昨晚更重了些。他的目光落在她渗血的拇指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苏半夏慌忙把拇指含进嘴里，含糊地说：“没事，小口子。”她的脸颊发烫，睡衣的领口有点松，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锁骨处，像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扫过。
顾西城没再说话，转身走到餐桌前，拿起一份财经报纸。报纸翻动的声音很响，像在刻意打破这尴尬的安静。苏半夏低头继续削山药，刀刃碰到山药的硬皮，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谁在咬着牙忍耐。
“先生，粥还要等会儿，您先喝点牛奶垫垫。”张妈把热牛奶放在顾西城面前，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识趣地退到了烘焙区，假装研究烤箱的温度。
苏半夏的拇指还在渗血，她抽了张厨房纸裹住，血很快透出来，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她看着锅里渐渐沸腾的米粥，山药的清香漫开来，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形成一种让她心慌的气息。
“今天有物理小测。”顾西城忽然开口，报纸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别迟到。”
“知道了。”苏半夏的声音比锅里的粥还软，她拿起汤勺搅动米粥，山药的黏液粘在勺柄上，像道扯不断的线。
晨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顾西城的西装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半夏看着他握着报纸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块浅褐色的印记——是常年握钢笔磨出来的，她小时候总喜欢摸着这块印记睡觉，说像只小小的蝴蝶。
“粥好了。”她盛了碗粥放在他面前，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轻脆的响声。乳白的米粥上飘着几粒枸杞，像撒了把细小的红豆，是他喜欢的样子。
顾西城放下报纸，目光落在那碗粥上，没立刻动勺。晨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苏半夏能看到他眼底的疲惫，像幅被雨水打湿的油画，色彩都晕开了。
“手怎么了？”他忽然问，目光落在她裹着厨房纸的拇指上。
“削山药划的。”苏半夏把手背到身后，指尖绞着睡衣的衣角，“不疼。”
顾西城没说话，只是拿起汤勺，舀了口粥送进嘴里。米粥的绵甜在舌尖散开，山药的清香漫到鼻腔，他的动作顿了顿，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张妈做的？”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窗外的鸟鸣吞没。
苏半夏的耳尖红透了，盯着自己的帆布鞋尖小声说：“我……我做的。”
顾西城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喝着粥。阳光慢慢爬过他的肩线，在报纸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根没拉紧的弦。苏半夏站在原地，看着他喝完最后一口粥，汤勺碰到碗底的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
“物理书。”他放下碗，纸巾擦过嘴角时，目光在她睡衣领口停了一瞬，那里还沾着点山药的黏液，“昨天的错题，再做一遍。”
“哦。”苏半夏转身往楼梯走，睡衣的下摆扫过餐椅，带起一阵细小的风。走到门口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舅舅，您今天……别喝那么多酒了。”
顾西城的动作僵了僵，没回头，只是拿起报纸挡住了脸：“知道了。”
苏半夏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靠近阁楼的画室。她推开门时，看到书桌上放着个熟悉的速写本——是昨晚慌乱中落在书房的，不知道是谁给她送回来的。速写本的封面上，那个模糊的男人背影旁，多了个小小的批注，是顾西城的笔迹：“比例错了。”
笔尖划过纸张的痕迹很深，墨色透着纸背，像谁用力按下去的。苏半夏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他握狼毫笔的样子，指节用力时，手背会泛起清晰的青筋。
她拉开抽屉，把那枚刻着半夏花的墨锭放进去，与铜钥匙并排。墨锭边缘的缺口在晨光里像道没愈合的疤，提醒着她昨晚书房里的沉默，和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叩叩。”
敲门声很轻，苏半夏慌忙合上抽屉，转过身时，看到顾西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的物理错题本。他换了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那块“蝴蝶印记”在晨光里格外清晰。
“第三道题的受力分析，还是错了。”他把错题本放在书桌上，指节叩了叩纸页上的红叉，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严厉，“画受力图时，摩擦力的方向永远是阻碍相对运动，不是跟着运动方向走。”
苏半夏低下头，看着他捏着钢笔的手指，拇指上的月牙白很淡，是休息不好的样子。她想说“您也没睡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我再算一遍。”
顾西城没说话，只是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在草稿纸上画图。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她的草稿纸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根无形的尺子，丈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苏半夏的笔尖在“摩擦力”三个字上顿了顿，墨滴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她的发顶，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是他早上用的漱口水味道，和他身上的雪松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让她心慌的气息。
“这里。”他的指尖忽然点在草稿纸上，离她的笔尖只有半寸远，“参照物选错了。”
他的指尖带着点烟草的冷味，苏半夏的心跳漏了一拍，钢笔从指缝间滑落，“啪”地砸在地板上。她慌忙弯腰去捡，额头却撞在他的膝盖上，疼得她眼冒金星。
“冒失鬼。”顾西城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的掌心很热，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觉到她后背的颤抖，像只受惊的小兽。
苏半夏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抓起钢笔就往书桌后缩，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低着头，能看到他锃亮的皮鞋尖，离她的帆布鞋只有一步远，像道无法跨越的界限。
“好好做题。”顾西城首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中午回来检查。”
他转身离开时，苏半夏看到他的衬衫后摆沾着点山药的黏液，是刚才扶她时蹭到的。她想提醒他，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舅舅，您的衬衫……”
顾西城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下午有个酒会，换件衣服就行。”
房门合上的瞬间，苏半夏抓起桌上的物理书，把脸埋了进去。书页上还残留着他的雪松味，混着她的山药粥香，形成一种让她窒息的温柔。她想起刚才他扶她时的掌心温度，想起他批注速写本时的认真，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窗外的玉兰树影投在草稿纸上，像幅会动的画。苏半夏拿起钢笔，在“摩擦力”三个字旁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那个模糊的男人背影——原来有些力，即使方向相反，也会被牢牢吸引，像她和顾西城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引力。
中午顾西城没回来吃饭。张妈说他临时有个会，让司机把便当送过去了。苏半夏坐在餐桌前，对着那碗没动过的山药粥发呆，粥上的枸杞沉了底，像颗颗坠落在水底的星。
“小姐，您尝尝这个桂花糕。”张妈把一碟刚蒸好的糕点放在她面前，“是先生早上特意让点心铺送来的，说您爱吃。”
苏半夏拿起一块桂花糕，舌尖尝到熟悉的甜香，眼眶却忽然湿了。她想起小时候，她生病不肯吃药，顾西城就用桂花糕哄她，说“吃完糕糕就不苦了”。那时他的手指还没这么多茧，抱着她时，身上只有淡淡的肥皂味。
下午的物理小测，苏半夏答得很顺利。最后一道大题的受力分析，她画了三遍，确保参照物没选错。交卷时，同桌碰了碰她的胳膊：“半夏，你今天状态真好，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苏半夏的耳尖红透了，摇了摇头：“没什么。”
可她的指尖却忍不住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小小的桂花糕，旁边写着个模糊的“西”字，像个藏在心底的秘密。
放学回到老宅时，庭院里停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张妈说那是苏曼雪的车，她来送晚上酒会的邀请函，还带来了条新裙子，说是给苏半夏的。
“曼雪小姐还在客厅等您呢。”张妈接过她的书包，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说想请您一起去酒会。”
苏半夏的脚步顿在玄关，换鞋的动作慢了下来。客厅里传来苏曼雪的笑声，像串碎掉的银铃，扎得她耳朵疼。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客厅门时，看到苏曼雪坐在沙发上，穿着件酒红色的丝绒连衣裙，手里拿着个丝绒盒子，看到她进来，立刻笑着站起来。
“半夏回来了？快来看看我给你带的裙子。”苏曼雪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条白色的纱裙，裙摆上缀着细碎的水钻，像落了一地的星星，“是今年的新款，我特意让设计师给你改了尺寸。”
苏半夏的目光落在那条裙子上，忽然想起顾西城早上说的酒会。她的指尖绞着校服的衣角，小声说：“谢谢曼雪姐姐，可我晚上还要复习……”
“复习什么时候都能复习。”苏曼雪走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她的指甲涂着鲜红色的蔻丹，不小心划到苏半夏的手腕，“西城说你物理进步了，正好去酒会放松一下，认识些新朋友。”
提到顾西城，苏半夏的动作顿了顿。她看着苏曼雪手腕上的钻石手链，忽然想起顾西城书房里的那幅字，被她泼了水的“疏影横斜”，此刻应该己经晾干了，只是那些晕开的墨痕，再也褪不去了。
“我……我还是不去了。”苏半夏挣开她的手，往后退了半步，“舅舅说让我在家做题。”
苏曼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把丝绒盒子放在茶几上，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半夏，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
“不是的。”苏半夏的声音更低了，“我真的要复习。”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顾西城穿着件黑色的西装，领带是苏曼雪最喜欢的酒红色，看到客厅里的两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聊什么？”
“西城，我在邀请半夏去酒会呢。”苏曼雪立刻扬起笑容，走到他身边，自然地帮他整理领带，“她说要复习，你劝劝她嘛。”
顾西城的目光落在苏半夏身上，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华丽的丝绒裙旁，像株误入花园的蒲公英，渺小却倔强。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命令口吻：“去换衣服。”
苏半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她看着顾西城眼底的不容置疑，又看了看苏曼雪嘴角的得意，指尖捏着校服的衣角，小声说：“我不想去。”
“我说，去换衣服。”顾西城的声音冷了下来，像初秋的第一阵霜，“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苏曼雪笑着推了推她的后背：“快去呀，我帮你挑的裙子肯定好看。”
苏半夏被推得踉跄了一下，抬头时，撞进顾西城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没有了早上的温度，只有冰冷的严厉，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看不出底下的暗流。
她转身往楼梯走，校服的裙摆扫过茶几的边角，带倒了那杯柠檬水。淡黄色的液体泼在丝绒盒子上，晕开个丑陋的印记，像朵被揉碎的桂花。
“哎呀！”苏曼雪尖叫起来，连忙去擦盒子上的水渍，“这可是限量版的裙子……”
顾西城没看那条裙子，只是盯着苏半夏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目光复杂得像揉碎了的星光。他的指尖捏着酒杯的杯柄，指节泛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楼上的房间里，苏半夏靠在门板上，能听到楼下苏曼雪的抱怨声，和顾西城偶尔应和的低笑。她走到书桌前，看着那本物理错题本，第三道题的受力分析旁，他的批注清晰可见：“参照物错了。”
原来她和他之间，从来就不是同一个参照物。他站在道德的高地，看着她这颗偏离轨道的小行星，只想把她推回原来的轨道，却不知道，有些引力，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摆脱。
苏半夏打开衣柜，把那条白色的纱裙放进去，压在最底下，上面盖着她的校服外套。衣柜门合上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像从心底传来的。
窗外的夕阳把玉兰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苏半夏坐在书桌前，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两个相互吸引的星球，中间用虚线连接，像道看不见的桥。
她知道，今晚的酒会，顾西城会和苏曼雪站在一起，像对璧人。而她会在这里，做她的物理题，画她的受力图，假装那颗偏离轨道的心，从未为谁动过。
可笔尖落在纸上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在两个星球中间，画了朵小小的半夏花，白色的花瓣，淡青的花茎，像个藏在宇宙深处的秘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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