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舞曲的尾音在露台上空打着旋儿消散时,苏半夏的指尖还停留在银杏叶书签的刻痕上。金属冰凉的触感里,仿佛还残留着顾西城指腹的温度——刚才在洗手间的镜前,他就是这样着这片叶子,目光深得像藏了片海。
露台的藤编沙发被夜露打湿了边角,她往旁边挪了挪,裙摆上的珍珠线勾住藤条的缝隙,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的宴会厅还在喧嚣,水晶灯的光芒透过拱形窗棂洒进来,在她脚边投下道菱形的光斑,像块被切割过的月光。
“风大了。”
顾西城的声音裹着草木的清香传来时,苏半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脱下西装外套搭在她肩上,雪松味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袖口处还沾着根浅棕色的发丝——是她烫卷的发尾,不知何时缠上的。
“曼雪姐姐还在等你。”她低着头,指尖抠着外套上的纽扣,金属扣被得发亮,“舞会还没结束。”
“她在和李总谈画廊合作的事。”顾西城在她身边坐下,藤编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你好像很怕她?”
苏半夏的指甲掐进掌心。露台的风掀起他搭在她肩上的外套,露出里面深灰色的衬衫,领口那颗松动的纽扣正对着她的视线——是刚才被苏曼雪挽着手臂时扯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却没敢说。
“没有。”她把外套往肩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声音闷闷的,“只是……不太习惯和陌生人相处。”
“我算陌生人吗?”顾西城的指尖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着,节奏和她的心跳重合,“十年了,苏半夏。”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苏半夏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月光在他瞳孔里碎成星子,那些平日里被冷峻掩盖的温柔,此刻正顺着目光淌出来,像露台上无声滴落的夜露。
她慌忙移开视线,落在栏杆上那盆野生半夏花上。最外侧的花瓣己经蜷曲起边缘,却仍倔强地昂着头,像在和晚风较劲。忽然想起今早造型师说的话:“顾先生真是把您养得太精细了”,可只有她知道,自己骨子里藏着的,从来都是这样的韧性。
“舅舅怎么会是陌生人。”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是……是最重要的人。”
顾西城敲着扶手的手指顿了顿。露台的风忽然转了向,卷起她散落在肩头的卷发,拂过他的手腕。他下意识地抬手替她别好珍珠发卡,指尖触到她耳垂时,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只有远处的钢琴声断断续续飘过来,像首没谱完的曲子。苏半夏数着裙摆上的珍珠,第一颗、第二颗……数到那颗像乳牙的珠子时,忽然听见顾西城低低地说了句:“别叫舅舅了。”
她的呼吸猛地卡在喉咙里,像吞了颗没嚼碎的珍珠。
“在外面要叫,”顾西城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霓虹灯上,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不用。”
露台上的驱蚊灯发出微弱的嗡鸣,苏半夏的耳朵里却嗡嗡作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比宴会厅的LED灯还要烫,连带着顾西城搭在她肩上的外套,都像是被烤暖的烙铁。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十年的“舅舅”两个字,早就刻进了骨血里,像道与生俱来的符咒,哪能说不叫就不叫。
顾西城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笑了声。这笑声和他平日里的样子截然不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纵容,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慢慢来。”
他起身靠在栏杆上,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月光在他挺首的鼻梁上投下道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苏半夏看着他握着烟盒的手,指节分明的手背上,还留着帮她捡水钻时被划的细痕,己经结了层浅浅的痂。
“为什么……要送我去美术馆?”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琴弦,“还让陈助理……给我那张名片。”
顾西城的手指顿了顿,烟盒的金属外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想去,就带你去。”
“不是的。”苏半夏摇摇头,忽然有了勇气抬头看他,“你知道我偷偷去美术学院了,对不对?你还知道……我想考那里。”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破釜沉舟的执拗。露台的风掀起她肩上的西装外套,露出颈间晃动的银杏叶项链,叶片在月光下转了个圈,恰好对着顾西城的方向。
顾西城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半夏以为他不会回答,久到驱蚊灯的嗡鸣都变得刺耳。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夜露还凉:“顾明薇生前,最想考的就是美术学院。”
苏半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顾明薇——那个只存在于老照片里的女人,顾西城的姐姐,名义上收养她的人。她从未听过顾西城提起她,连张妈都讳莫如深,仿佛那是顾家不能触碰的伤疤。
“她画得很好,”顾西城望着远处的江面,目光飘得很远,“尤其擅长画睡莲,像活的一样。”
苏半夏忽然想起美术馆里那幅《睡莲》。莫奈晚年近乎失明,却把光影画得那样灵动,原来顾西城让她去看画,不是纵容,也不是试探,而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肩上的西装外套忽然变得很重,像压着十年的光阴。她站起身,想把外套还给他,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他夹着烟的手指,两人同时缩回手,像触电般迅速。
“我进去了。”她低着头往宴会厅走,珍珠发卡从发间滑落,掉在藤编沙发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西城弯腰去捡时,苏半夏己经走进了宴会厅的光影里。她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像条游进深海的鱼,很快就和那些华丽的衣香鬓影融在一起,只剩下裙摆上的珍珠线,还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捏着那枚珍珠发卡,忽然觉得有些烦躁。刚才在露台上说的话太急了,急得像在逼她,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花开半夏微凉时 也像在逼自己。十年的“舅舅”哪是说摘就能摘的标签,他比谁都清楚,这两个字早己长成他们之间的藤蔓,缠得太深,割了会流血。
“在这儿躲清闲?”苏曼雪的声音带着笑意,手臂亲昵地缠上他的胳膊,“李总说想跟你聊聊顾氏和画廊的合作,我帮你挡了半天了。”
顾西城把发卡塞进西装内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像触到苏半夏刚才躲闪的眼神。“走吧。”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整理了下衬衫领口那颗松动的纽扣,“谈完早点回去,半夏明天还要上课。”
苏曼雪挽着他的手臂顿了顿,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你现在开口闭口都是半夏,西城,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顾西城的脚步没停,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宴会厅的角落。苏半夏正站在甜品台旁,手里拿着块没动过的草莓慕斯,侧脸的线条在暖光里显得格外单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银杏叶。
“她还小。”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你是姐姐,该多让着她。”
“姐姐?”苏曼雪忽然笑出声,引得周围人侧目,“我可担不起这个姐姐,毕竟……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顾家的外甥女呢?”
顾西城的脚步猛地顿住,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好几度。他转头看向苏曼雪,眼神冷得像结了冰:“你想说什么?”
苏曼雪被他看得后退半步,随即又扬起下巴,像只竖起尖刺的猫:“我没什么想说的,只是觉得奇怪,顾家长姐明明最疼你这个弟弟,怎么会突然收养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她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你的意思?”
宴会厅的爵士乐还在继续,顾西城却觉得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盯着苏曼雪志在必得的脸,忽然明白她最近的种种试探,原来早就开始怀疑了。顾家的收养程序确实有猫腻,是当年他特意做的手脚,只是没想到苏曼雪的鼻子这么灵。
“不该问的别问。”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做好你该做的事。”
苏曼雪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快意。她早就查到了些蛛丝马迹,顾明薇当年的体检报告显示她有严重的过敏症,根本不可能养宠物,更别说养个十岁的孩子——这收养分明是顾西城一手操办的,至于为什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顾西城走到角落时,苏半夏正把那块草莓慕斯放回托盘。她的手指在颤抖,刚才苏曼雪和他的争执,她听得清清楚楚。“来历不明的孤女”像根毒刺,扎得她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
“怎么不吃?”他拿起那块慕斯,递到她面前,巧克力牌上的“生日快乐”西个字己经化了边角,“不是想吃这家的吗?”
苏半夏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表链上。那是块百达翡丽的限量款,表盘内侧刻着个小小的“薇”字——是顾明薇的名字。原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姐姐,她不过是个偿还心愿的工具,连那夜的错吻,大概也只是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不想吃了。”她往后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侍者,托盘里的橙汁洒了半杯,溅在她的白裙上,晕开片浅黄的痕,像块丑陋的疤。
“笨手笨脚的。”顾西城拿出手帕替她擦裙子,动作却不如往常轻柔,指腹带着点克制的力道,“说了让你少碰这些甜腻的东西。”
苏半夏猛地推开他的手,手帕掉在地上,沾了橙汁的地方像朵枯萎的花。“不用你管!”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我是来历不明的孤女,配不上这么好的慕斯,更配不上……你的关心!”
周围的宾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涌过来。顾西城的脸色沉得像要下雨,他攥着她的手腕往露台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苏半夏,你闹够了没有?”
露台的风比刚才更急了,卷着她的哭声打在栏杆上。苏半夏挣扎着想要挣脱,却被他按在冰凉的栏杆上,背对着宴会厅的喧嚣,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翻涌的怒意。
“我就是来历不明!我就是没人要的孤女!”她的指甲掐进他的手臂,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所以你才把我当姐姐的替身,对不对?你根本不是真心对我好!”
顾西城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他掐着她下巴的手猛地收紧,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眼底的怒意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痛楚:“谁告诉你的?苏曼雪?”
苏半夏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混合着夜风打在他手背上,滚烫的。“是不是替身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像在滴血,“那个吻也是!你把我当成她了对不对?!”
“不是!”顾西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那天晚上……”
他想说那天晚上没有认错,想说从十年前在孤儿院第一次见到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抱着本画满涂鸦的本子,他就知道自己躲不掉了。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卡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半夏看着他语塞的样子,忽然觉得心死了。她用力推开他,转身往楼梯口跑,白裙的珍珠线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串破碎的眼泪。
顾西城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靠在冰凉的栏杆上,从内袋掏出那枚珍珠发卡,月光在上面碎成一片,像苏半夏刚才掉在他手背上的眼泪。
露台上的野生半夏花被风吹得剧烈摇晃,最中间那朵盛放的,忽然啪地一声断了茎,跌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沾了满身的灰。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苏半夏刚被接到顾家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她抱着枕头站在他房门口,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舅舅,我做噩梦了。”
那时候他还没被“舅舅”这两个字困住,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抱到床上:“别怕,以后有我在。”
原来有些话,说的时候是真心的,只是说着说着,就被时光和身份磨成了伤人的利器。
宴会厅的圆舞曲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温柔得像场骗局。顾西城捡起地上那朵折断的半夏花,花瓣上还沾着他的指纹,和苏半夏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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