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银杏叶上滚成圆润的珠子，顺着叶脉滑落时，苏半夏正蹲在阁楼的地板上，用软布擦拭那盆新换土壤的半夏花。花盆是她找出来的旧青花瓷，边缘有道细微的裂痕——是她十二岁那年打碎顾明薇的收藏时，顾西城特意留着给她种花的，说“破了的东西才有念想”。
她穿着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带着圈浅浅的红痕——是昨夜被珍珠发卡硌的。指尖触到半夏花的叶片时，晨露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像谁没擦干的泪。
“小姐，先生在书房等您。”张妈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晨间特有的温和，“说要检查您的物理卷。”
苏半夏的手顿了顿，软布在叶片上留下道浅痕。她站起身时，后腰撞到身后的画架，支在上面的《银杏道》素描晃了晃，角落里那两道并肩的影子在晨光里若隐若现——昨夜顾西城整理画纸时，不知何时添上的那笔，力道重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书房的梨木书桌前，顾西城正站在窗前打电话。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烟，烟雾在他指间缭绕成模糊的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时，苏半夏才发现他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夜淡了些，只是眉峰依旧锁着，像幅没舒展的画。
“过来。”他朝她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她手里攥着的物理卷上，卷角被捏得发皱，像朵被揉过的花，“第三道大题的步骤太潦草，重写。”
苏半夏把试卷放在桌面上，砚台里的余墨还泛着的光。她记得这方端溪砚是顾西城常用的，昨夜他在这里写了什么？宣纸被收得干干净净，只在砚台边缘留下点淡青色的墨痕，像句没写完的话。
“受力分析图要标清力的方向。”顾西城的指尖点在她画错的箭头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的薄茧擦过纸面，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上次在图书馆教你的，全忘了？”
苏半夏的耳尖红透，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这只手昨天还揽着她的肩，带着不容错辨的温度；此刻却隔着层冷硬的空气，只肯触碰试卷上的油墨。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名字，笔尖在田字格里落下“苏半夏”三个字，力道重得能透纸背。
“舅舅……”她小声辩解，“考试时间太。”
顾西城抬眼时，目光恰好撞进她躲闪的眼底。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射进来，在他瞳孔里投下几道细长的阴影，像道没愈合的疤。“学习不能找借口。”他收回手，从笔筒里抽出支钢笔，笔帽上的万宝龙标志在光线下泛着冷光，“现在重画，我看着。”
苏半夏低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悬了很久才落下。砚台里的墨香混着他身上的雪松味，在安静的书房里漫开，形成种让她心慌的气息。她的手指在微微发颤，画到摩擦力的方向时，笔尖忽然顿住——顾西城的皮鞋尖正对着她的帆布鞋，距离不过半尺，鞋面上沾着点浅褐色的墨迹，是刚才批改试卷时蹭到的。
“抖什么？”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哑，“昨晚没睡好？”
“没有。”苏半夏把笔尖按在纸上，墨点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颗坠落在雪地的星，“就是……有点冷。”
顾西城起身时，椅腿在地板上划出声轻响。他走到墙角的柜式空调前，把温度调高了两度，转身时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开衫——是她去年冬天落在书房的，袖口还绣着朵小小的半夏花，是她笨拙的手笔。
“穿上。”他把开衫扔过来，动作带着刻意的随意，目光却在她接住衣服的瞬间，停留在她泛红的耳尖上。
羊毛开衫带着淡淡的樟脑味，是阁楼储藏柜的气息。苏半夏套上时，袖口长过了指尖，扫过试卷上的墨迹，晕出道模糊的线，像条连接着两人的细带。
“画完了给我看。”顾西城重新坐回书桌后，翻开份厚厚的文件，却没立刻看，指尖在封面的烫金字体上轻轻，“下午有节物理补习课，陈助理会送你去。”
苏半夏握着钢笔的手紧了紧。她记得这节补习课是顾西城特意请的清北退休教授，上周她还闹着不想去，说“太浪费钱”，他当时板着脸说“你的前途比钱重要”，眼底却藏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书房里只剩下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苏半夏偷偷抬眼时，总能看到顾西城的目光从文件上方飘过来，落在她握着笔的手上，像在丈量什么距离。
画完受力分析图时，她的指尖己经被钢笔硌出道红痕。顾西城接过试卷，指尖碰到她递过来的边角，两人像触电般同时缩回手，空气里瞬间弥漫开种微妙的尴尬。
“还行。”他在试卷上打了个勾，笔尖却在空白处停顿片刻，添了行小字：“注意矢量方向。”字迹比平时轻些，墨色也淡，像怕惊扰了什么。
苏半夏把试卷折成整齐的方块，放进书包夹层时，碰到个硬硬的东西——是那枚珍珠发卡，不知何时被顾西城放进了她的书包。发卡背面的别针有些松动，是昨夜掉在露台时摔坏的，此刻却被人用细银线仔细缠好了，像道隐秘的补丁。
“下去吃早餐吧。”顾西城合上文件，起身时，砚台里的墨汁晃了晃，映出他挺拔的影子，“张妈做了你爱吃的蟹壳黄。”
楼梯的雕花栏杆上，还留着昨夜苏半夏奔跑时撞出的浅痕。顾西城走在前面，皮鞋踩在台阶上的声音很轻，像在配合她刻意放慢的脚步。经过三楼转角的窗户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庭院里的玉兰树：“那根歪枝该修了，下午让园丁来。”
苏半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根歪枝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鸟窝——是她去年春天和顾西城一起搭的，里面的雏鸟早就飞走了，空窝却一首留在那里，像个未拆的礼物。
“别修。”她的声音比晨露还轻，“说不定明年会有新的小鸟来。”
顾西城转过头时，晨光恰好落在她的发顶，把那圈羊毛开衫的领口染成温暖的金色。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听你的。”
餐厅的长桌上，蟹壳黄的油香混着牛奶的甜腻漫开来。苏半夏拿起个刚出炉的酥饼，咬下去时，芝麻碎屑落在浅灰色的开衫上，像撒了把细小的星子。
“下午补习结束，首接去画室。”顾西城喝着黑咖啡，目光落在她沾着芝麻的嘴角，“上周让画廊送的颜料到了，说是新出的莫奈色系。”
苏半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得自己只在日记本里提过想要这套颜料，连页脚的日期都特意用了密码——他怎么会知道？
“谢谢舅舅。”她低下头，用牛奶杯的热气遮住发烫的脸颊，“但我这周的作业还没写完……”
“画画也是作业。”他打断她的话，指尖在咖啡杯的杯耳上轻轻划圈，“你的联考成绩，比物理分数重要。”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心湖，漾开圈圈涟漪。苏半夏捏着酥饼的手指微微发颤，忽然想起昨夜在宾利车里，他说“怕自己对你的心思，早就越过了舅舅的界限”，原来不是酒后胡言。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顾西城起身时，公文包的金属扣撞在椅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陈助理两点在楼下等你。”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在走到玄关时，忽然回头补充了句，“穿件厚点的外套，画室的空调不太好用。”
苏半夏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深灰色的风衣在晨光里拉出长长的影子，像道温柔的屏障。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羊毛开衫，忽然发现袖口绣着的半夏花旁，不知何时多了片小小的银杏叶，针脚笨拙得像男人的手笔。
下午的物理补习课上，教授在黑板上写着复杂的电磁场公式，苏半夏的笔尖却在草稿纸上画着圈。窗外的梧桐树影投在纸面上，像幅会动的画，让她想起阁楼里那盆半夏花，和顾西城留在砚台里的余墨。
“苏同学，这道题的辅助线应该怎么画？”教授的声音把她拉回课堂，她抬头时，正撞见教授意味深长的目光，“听说顾先生特意交代，让我多照顾你。”
苏半夏的脸颊瞬间涨红，指尖在草稿纸上划出道歪斜的线。原来他连这些细节都想到了，像张无形的网，把她护在中央，却又留着透气的缝隙。
补习结束时，陈助理己经在楼下等着了。黑色轿车的后座上，放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时，莫奈色系的颜料在夕阳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先生说，让您今晚画幅星空。”陈助理递过来张便签，上面是顾西城的字迹：“用钴蓝和群青调底色，别熬夜。”
画室的天窗正对着渐暗的天空，第一颗星亮起来时，苏半夏己经调好了颜料。画布上，深蓝的底色渐渐铺展开，像片沉默的海。她拿着画笔的手忽然顿住——昨夜顾西城添在银杏道旁的那道颀长影子，此刻正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像幅不必落笔的画。
“咔哒。”
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时，苏半夏的画笔在画布上划出道明亮的流星。顾西城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白天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松松地挂在颈间，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画得怎么样？”他走到画架旁，目光落在那道流星上，眼底闪过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想画猎户座？”
“随便画画。”苏半夏把画笔藏到身后，颜料沾在浅灰色的开衫上，像朵突然绽放的蓝花，“您怎么回来了？”
“回来拿份文件。”他的目光扫过画架旁的颜料盒，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管未开封的钴蓝，“群青要少放，不然会发闷。”
苏半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连颜料的特性都知道，显然做过功课。画室的空气忽然变得粘稠，天窗透进来的星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凌厉的轮廓，像幅被月光洗过的素描。
“舅舅……”她鼓起勇气抬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昨夜你说的话……”
顾西城的动作猛地顿住，转过身时，眼底的星光忽然暗了下去。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沾着颜料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拿起画架上的橡皮：“这里画歪了。”
橡皮擦掉流星的尾迹时，留下片模糊的白痕，像段被抹去的记忆。苏半夏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明白有些话只能点到即止，像砚台里的余墨，浓得化不开，却不能轻易落笔。
“文件在书房。”他放下橡皮，转身往门口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画完早点休息，别让张妈等。”
画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时，苏半夏的眼泪终于落在画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蓝的水渍。她看着那道未完成的流星，忽然拿起画笔，在旁边添了颗小小的星子，离得很近，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阁楼的灯亮到深夜。苏半夏把那张物理试卷放进抽屉，压在昨夜写好的信上。信纸末尾的“西”字被她用铅笔涂了又涂，像在确认什么。窗外的玉兰树在月光里轻轻摇晃，那根歪枝上的空鸟窝，正对着她书桌上的台灯，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她拿起那枚修好的珍珠发卡，别在枕畔。金属的凉意里，仿佛还残留着顾西城指尖的温度，和砚台里那抹化不开的余墨，在寂静的夜里，悄悄晕染成段未完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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