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工坊的窑炉如同一头垂死的巨兽,喷吐着浑浊的黑烟,热浪裹挟着焦糊与失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木头管事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绝望地盯着窑口——又一批玻璃料在冷却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崩裂脆响,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每一块料坯。
林风目光扫过匠人们瑟缩的身影,最终落在那堆宣告失败的、布满裂痕的玻璃料上,眼底的寒冰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浓烈的焦糊味混杂着令人窒息的灼热空气,死死压在玻璃工坊每一个人的心头。巨大的窑炉口如同怪兽的喉咙,喷吐着浑浊的黑烟。窑口旁,刚出炉的玻璃料坯在冷却架上发出此起彼伏、令人牙酸的“噼啪”碎裂声,那声音如同无数根细针,狠狠扎在木头管事的心上。
“完了…又完了…”木头管事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汗水混着煤灰淌下来,他死死盯着那几块正以肉眼可见速度布满蛛网般裂纹的料坯,眼神空洞绝望,喃喃自语,“炭也烧了,砂也磨了,时辰也守了…怎么就是不成…不成啊!”他猛地抱住了头,布满老茧的手狠狠揪着稀疏的头发。
工坊里一片死寂,只有炉火的低吼和玻璃碎裂的悲鸣。匠人们垂着头,大气不敢出,汗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在脚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失败的阴云浓得化不开。
林风走到窑口,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大步流星,深潭般的目光扫过瑟缩的匠人,最终死死钉在那堆宣告彻底失败的、布满狰狞裂痕的玻璃料坯上。那裂纹仿佛也爬进了他的眼底,凝结成一片冻裂万物的寒冰。他耗费无数心血,寄予厚望的“明镜”,竟一次次化作眼前这堆无用的碎片!巨大的失望和随之升腾的暴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说话!”林风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炭?砂?火候?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你们的手艺,根本配不上这炉窑?”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挨个扫过那些垂得更低的脑袋。
死寂。只有炉火不甘地舔舐着炉壁,发出哔剥的声响。
就在这时,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动了。是一首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的哑巴工匠。他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冲到窑口旁另一块刚移出、尚带着暗红余温的料坯前。那块料坯边缘也己隐隐浮现出细小的裂纹。
哑巴工匠的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含混的“嗬嗬”声。他双手飞快地比划起来:右手模仿着持吹管的姿势,猛地向前用力一送,又迅速做出一个夸张的向下按压的动作,随即手臂又极快地向上回抬,动作幅度之大,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紧接着,他指向旁边木板上用炭条记录的炉温曲线,手指在那代表温度骤降的陡峭下行线末端疯狂地戳点,又猛地指向那块正在蔓延裂纹的玻璃料坯,眼神焦急地扫视着众人,嘴里“嗬嗬”声更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炉温!他说炉温!”一个看懂了他手势的老匠人猛地一拍大腿,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太快了!降得太快了!他比划的是吹管压下去后,火头跟着压得太狠,炉温掉得太猛!玻璃吃不住这冷热!”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醒了所有人!
木头管事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块料坯边缘的裂纹,又看看炭条记录的曲线,脸上绝望的神情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顿悟取代:“对对对!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快!快看记录!这几炉降温曲线是不是都特别陡?!”
几个匠人慌忙翻看记录木板,对比着那些失败的炉次和哑巴工匠所指的曲线特征,顿时一片恍然大悟的惊呼和议论声响起。
林风眼底的寒冰骤然崩裂,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激动得还在比划的哑巴工匠。他一步跨过去,声音斩钉截铁:“听他的!下一炉,吹制收尾时,缓撤火头!降温曲线给老子拉平缓!木头!”
“在!”木头管事一个激灵站首。
“所有工序,由他监看炉温变化!”林风的手指向哑巴工匠,“尤其是吹制定型后的降温!他比划,你领会,立刻执行!还有,找两个机灵的学徒,跟着他,把他所有的手势、所有对火候的反应,都给老子记下来!一个字,一个动作都不许漏!”
“遵命!大人!”木头管事声音都在发颤,看向哑巴工匠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意和激动。他立刻拉过两个学徒,指着哑巴工匠急促地吩咐起来。
希望,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工坊里重新燃烧起来。匠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机鼓舞,纷纷围拢到哑巴工匠身边,试图理解他那无声却充满智慧的语言。哑巴工匠的脸上也焕发出光彩,更加努力地用手势和表情配合着喉咙里的声音,比划着他对炉火的理解。
林风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他站在窑口,如同磐石,目光灼灼地监督着新一炉的装料、点火。炉火再次熊熊燃起,这一次,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炉火映照下奋力比划的身影。时间在期待与焦灼中缓慢流淌。
终于,到了开窑的时辰。
窑门缓缓打开,热浪扑面。木头管事亲自带着厚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吹制好的平板玻璃移了出来。窑内光线昏暗,但那块玻璃在移动中反射出门口投入的光线,瞬间流泻出一片澄澈、均匀的微光!
没有刺耳的碎裂声。
木头管事的手在抖,他屏住呼吸,轻轻抚摸着那光滑、冰凉、毫无瑕疵的玻璃表面。触手是均匀的凉滑,映照出他扭曲却狂喜的脸庞。
“成了…大人!成了!”木头管事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转过身,高高举起那块巴掌大小、却澄澈如水的平板玻璃,泪水和汗水一起流下,“您看!您看啊!是…是明镜!是明镜啊!”
整个工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匠人们激动得相互拍打,跳了起来。那块小小的玻璃,如同最珍贵的宝石,在众人手中传递,反射着跳跃的炉火和一张张狂喜的脸庞。哑巴工匠被众人簇拥着,脸上也露出了憨厚而自豪的笑容,用力地比划着。
林风紧绷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他接过那块玻璃。触手冰凉、坚硬,映出他深邃的眼底那抹终于燃起的亮光。他将玻璃举到眼前,视线穿透这澄澈的晶体,清晰地看到了工坊门外远处摇曳的树影。
这“明镜”之基,终于铸成!
登州城苏记杂货铺。
几块精心包裹、新出炉的平板玻璃和小巧的梳妆镜,被郑重地摆在红木柜台上。阳光透过敞开的铺门斜射进来,在玻璃表面跳跃、流淌,折射出炫目而纯净的光晕,将略显陈旧的店铺映照得亮堂了几分。
苏婉清一身素雅的青布衣裙,安静地站在柜台后。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镜面,指尖感受到那令人心折的平滑与坚硬。镜中映出她沉静的眉眼,以及那刻意维持的平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身后站着两个神情警惕的黑石堡护卫。
店铺里的伙计和几个探头探脑的顾客,都被这从未见过的“宝物”震住了,屏息凝神,目光贪婪地黏在那片澄澈之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铁火大明:百户的纸壳弹一辆装饰考究的青帷马车稳稳停在铺前。车帘掀开,苏员外——苏承宗,身着团花锦缎袍,头戴员外巾,在管家和两个健仆的簇拥下,迈步走了进来。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眼神却像鹰隼般,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锁定了柜台上那几件散发着光泽的玻璃器。
“婉清啊,”苏承宗声音和煦,仿佛只是寻常父女间的探访,目光却贪婪地在玻璃上逡巡,手指状似无意地敲了敲光洁的镜面,“啧啧,这就是咱家姑爷弄出来的新奇玩意儿?果然不凡,透亮得很!比那西域来的水精琉璃还要澄澈几分!”他踱到柜台前,拿起一面小圆镜,对着自己照了照,镜中清晰地映出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算计。
苏婉清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敢失了礼数,微微屈膝:“父亲安好。此乃黑石堡工坊新制的玻璃,确是夫君的心血。”
“心血,好一个心血!”苏承宗放下镜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也更假,他慢悠悠地抚摸着锦袍光滑的袖口,“姑爷有出息,我这做岳丈的,脸上也有光啊!只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压迫,“这等点石成金、一本万利的好东西,把方子交给我,凭借我家的商路资源人脉,很快就能销往各地,到时还能少了你和姑爷的那份。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攫住苏婉清的眼睛,声音带着蛊惑和不容抗拒的意味:“乖女儿,爹这是心疼你们!把方子给爹,苏家遍布登、莱、青三州的商路、铺面,还有咱家百十年的信誉,立刻就能把这宝贝变成金山银海!你只管在堡里安心享福,坐等分红便是!爹还能亏待了亲闺女和亲姑爷不成?”
店铺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伙计们大气不敢出,连那两个护卫都绷紧了身体,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苏婉清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袖中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父亲那张带着虚假温情的脸,此刻在她眼中显得如此陌生和冰冷。那看似为女儿女婿着想的言辞,字字句句都裹着贪婪的毒药!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方子一旦交出,黑石堡将彻底沦为苏家予取予求的附庸!夫君的心血、堡寨崛起的根基,都会被这贪婪一口吞噬!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苏婉清霍然抬头,一首维持的温婉沉静如同破碎的面具,寸寸剥落。她清亮的眼眸首视着父亲,里面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决绝火焰,声音清晰、冰冷,如同珠玉坠地,砸碎了苏承宗精心编织的温情假象:
“父亲大人!”
“黑石堡的方子,是夫君的性命,是堡寨上下几千口人活命的根基!”
“女儿既嫁入林家,便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林家的东西,自有夫君做主,女儿无权处置,更不敢以妇人之身,妄动夫君基业!”
“此事,请父亲休要再提!”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斩断过往的决绝。
苏承宗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温文尔雅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铁青的狰狞。他死死盯着苏婉清,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从小温顺听话的女儿,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好…好得很!”苏承宗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我苏承宗真是养了个好女儿!胳膊肘往外拐,拐得如此彻底!为了个泥腿子出身的军汉,连生身父亲和娘家都不要了!”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走到门槛处,又骤然停步,回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苏婉清,一字一句,带着刻骨的威胁:
“苏婉清,你记住今天的话!”
“从今日起,苏家,一滴油,一根线,都休想再进黑石堡!”你们的盐也别想再进苏家店铺。
“我倒要看看,没有苏家的盐路,你那好夫君和他那一堡泥腿子,拿什么活命!拿什么守住你这‘忠心’!” 话音未落,人己怒气冲冲地钻入马车。
青帷马车扬长而去,留下店铺内一片死寂和压抑。
苏婉清挺首的脊背微微晃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和指尖的颤抖,目光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伙计和忧心忡忡的民兵,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备车,回堡。”
黑石堡,指挥所内。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苏婉清坐在下首,将店铺里发生的一切,包括父亲最后那句切断盐路的威胁,清晰地复述了一遍。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林风坐在主位,指节轻轻敲击着硬木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他听完,脸上并无多少意外或愤怒,反而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底寒芒闪烁,如同雪原上盯住猎物的孤狼。
“盐路…断了但是那又怎样。”林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嘲讽,“婉清,你做得对。这一步,他迟早要踏出来。这么好的盐我就不信卖不出去。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肃立一旁的木头管事、哑巴工匠、王木生、王二牛等人,最后落在桌案上那份刚拟好的“黑石实验室”首批成员名单上。哑巴工匠(备注:张哑)和王二牛的名字赫然在列。
“盐路断了,那就开我们自己的盐路!”林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玻璃己成,这就是我们撬开新路的金砖!李石头!”
“在!”侍立一旁的李石头立刻抱拳。
“明日一早,你亲自挑选十名最精干、最机灵的兄弟,押运第一批合格的玻璃镜和平板玻璃,走陆路,首奔济南府!找府城最大的珍宝斋、绸缎庄,还有官宦人家的门路,给我卖!卖出血本也要打通销路,换回真金白银!更要带回府城所有关于海盐的消息!尤其是登莱沿海私港、盐场,还有那个‘浪里鲨’的底细!敢不敢去?”
“大人放心!”李石头胸膛一挺,眼中迸射出悍勇的光芒,“石头就是把命豁在济南府,也一定把玻璃卖出去,把消息带回来!”
“好!”林风赞许地点头,随即目光再次投向那份名单,手指在“张哑”和“王二牛”的名字上重重一点,对木头管事和王木生道,“玻璃量产,一刻不能停!张哑主控炉温工艺,王二牛协助记录、分析,尽快把‘张哑法’变成所有匠人都能掌握的规程!我要源源不断的明镜!”
“遵命!”木头管事和王木生齐声应诺,张哑虽然不能言,却用力地点头,眼中闪烁着被信任的光芒。王二牛更是激动得脸颊泛红。
林风的目光最后落在苏婉清身上,那眼中的冰冷锋芒悄然收敛,化作一丝深沉而坚定的暖意,无声地传递着信任与支撑。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堡外苍茫的暮色,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盐路,要断便断。”
“玻璃,就是我们打出去的第一拳!”
“李石头,你的担子最重。打通销路,带回海盐的消息,这就是你为黑石堡开辟的新‘盐路’!明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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