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粝的粟米粥勉强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的暖意微弱而短暂。
灵武行宫的静室，死寂如墓。
药毒的侵蚀、身体的衰朽、李辅国无声的杀意，如同三重枷锁，将李隆基牢牢钉在这华贵的棺椁里。
意识在昏沉与剧痛间浮沉，时间失去了刻度，唯有回忆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在黑暗的深渊中咆哮撕咬。
这一次，不再是霓裳羽衣的华美，不再是马嵬坡的凄绝，而是……更深沉、更黑暗、带着血腥与罪孽的过往！
梦中，他回到了洛阳上阳宫。
不是皇帝，而是那个刚刚铲除韦后与太平公主、意气风发、正值壮年的临淄王李隆基！
然而，梦境扭曲。
他看见自己，身着常服，步入一间华美却阴冷的宫室。
榻上，一个身着素衣、容颜绝美却惊恐万分的女子——杨氏！
他的儿媳，当时的太子妃。
他看见自己，眼中燃烧着赤裸的欲望与不可一世的权力傲慢，无视女子的哀泣与挣扎，如同攫取一件心仪的玩物，强行将她压在身下！
那撕裂的衣帛声，那绝望的呜咽，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
“朕……做了什么？！”
梦中的他发出无声的嘶吼，却无法阻止那禽兽般的暴行。
霸占儿媳，悖逆人伦！
这污点，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帝王的金身之上！
画面陡然跳转。
泰山之巅！
那是开元盛世最辉煌的顶点！
他李隆基，效仿秦皇汉武，封禅泰山！旌旗蔽日，仪仗如龙，万国使臣匍匐于脚下！
他立于玉皇顶，俯瞰苍茫大地，胸中豪情万丈，仿佛整个乾坤都在掌中！
“朕功高三皇，德过五帝！当受命于天！”
那睥睨天下的宣言，在梦中却带着刺耳的回响。
封禅的荣光之下，是日渐骄奢的心，是堵塞言路的开始，是李林甫这类口蜜腹剑之徒得以滋生的土壤。
那巅峰的荣光，竟是帝国崩塌的起点！
场景再次撕裂！
长安，兴庆宫花萼楼！
歌舞升平依旧，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杀机！
武惠妃，那个他曾经宠爱、心机深沉的妃子，正跪在他脚边，梨花带雨，哭诉着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如何“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他看见自己，在武惠妃的蛊惑和内心对权力失控的恐惧下，勃然大怒！
他甚至没有详查，没有给亲生儿子任何申辩的机会。
一道冷酷的圣旨颁下——“废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为庶人，赐死！”
一日之间，三个亲生骨肉，含冤惨死！
“父皇！儿臣冤枉啊！”
梦中，三个年轻皇子临死前那绝望、不解、悲愤的眼神，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虎毒尚不食子……朕……朕……”
巨大的悔恨与罪恶感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
“呃啊——！”
静室中，昏迷的李隆基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
身体剧烈痉挛，冷汗瞬间浸透寝衣！
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中充满了血丝和未散的惊骇。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
“陛下！陛下！”
高力士扑到榻前，声音带着惊恐。
他看到皇帝眼中那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恐惧，比身体上的病痛更甚！
李隆基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梦中的场景如此清晰，那三个儿子的眼神，那太子妃的绝望，那泰山之巅的虚妄……
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
巨大的自我厌恶与精神上的折磨，几乎让他崩溃！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突兀地闯入他混乱的意识——汉武帝刘彻！
那个同样雄才大略、同样缔造盛世、同样晚年昏聩、酿成巫蛊之祸的千古一帝！
晚年的刘彻，面对太子刘据的冤死，面对帝国的疮痍，下《轮台罪己诏》，幡然悔悟！
“他……至少……悔了……”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李隆基心头，夹杂着羡慕与更深的痛苦。
他李隆基呢？他的“罪己诏”是在马嵬坡后，是迫于形势！
内心深处，他何曾真正面对过自己的罪孽？
何曾为那冤死的三子、为那被玷污的儿媳痛彻心扉？
不！他不能像汉武帝那样！
他不能带着这滔天的罪孽和悔恨走向坟墓！
一个更偏执、更扭曲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心智。
“司马懿……”
这个名字，如同幽灵般浮现。
那个隐忍数十年，装病麻痹曹爽，最终发动高平陵之变，攫取曹魏江山的冢虎！
李隆基的嘴角，竟扯出一个极其轻蔑、带着病态骄傲的弧度。
“司马懿？冢中枯骨尔！装病？隐忍？窃国？他算什么东西！”
“朕是李隆基！是亲手诛灭韦后、太平，开创开元盛世的李三郎！是敢在泰山封禅，自比秦皇汉武的天可汗！朕的功业，岂是司马懿那等阴沟里的老鼠可比！”
“朕有罪！朕有滔天之罪！但朕的罪，是帝王的罪！是站在云端，俯视众生时犯下的罪！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时迷失的罪！朕的罪孽，也带着煌煌帝王的烙印！”
“司马懿的罪？那是阴暗角落里的算计，是蝇营狗苟的背叛！他连在阳光下犯错的资格都没有！他给朕提鞋都不配！”
这病态的比较，竟诡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力量”。
仿佛将自己置于比司马懿更高的“罪恶”层面，便能减轻些许内心的煎熬。他用帝王的傲慢，来对抗良知的审判！
“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带着血块的浓痰被呕出。
身体的剧痛将李隆基从疯狂的精神漩涡中拉回现实。
他躺在冰冷的锦榻上，望着静室华美却压抑的屋顶，眼神从混乱、痛苦、轻蔑，最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与……更加执拗的疯狂！
“朕不能死……”
“朕不能像汉武帝那样，带着悔恨下诏然后死去！”
“朕更不能像司马懿那样，靠装死窃国！朕不屑！”
“朕的罪……朕的孽……唯有活着！用这残躯！再造一个煌煌大唐！用再造之功，去赎……去压……去掩盖那过往的污秽！让千秋史笔，在朕再造大唐的功业面前，对朕的罪孽……轻描淡写！”
这不再是单纯的政治谋划，而是扭曲的、掺杂着巨大罪恶感与病态功业欲的执念！
活下去，再造大唐，不仅是为了权力，为了报复，更是为了……
救赎自己那在深渊中沉沦的灵魂！
哪怕这救赎本身，就是一场新的、更加宏大的罪孽！
“高……力士……”
李隆基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老奴在！”
“药……吐……”
他的指令简单而决绝。
“可是陛下！您刚……”
高力士看着皇帝嘴角新涌出的鲜血，心疼欲裂。
“吐！”
李隆基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要活！活得……比李亨……长！”
高力士看着皇帝眼中那混杂着绝望、疯狂、痛苦与病态执念的光芒，心中一片冰凉，却不敢违逆。
他颤抖着，再次拿出那催命的土方……
灵武的夜，深沉如墨。
行宫深处，一个垂死的老人，正在用最痛苦的方式，与毒药、与身体、与自己的心魔搏斗。
他不再回忆往昔的荣耀，而是背负着沉重的罪孽，将“活下去”本身，变成了一场向命运、向历史发起的，最后的、也是最扭曲的冲锋。
他要用这残躯，铸造一座名为“再造之功”的丰碑，去埋葬，去镇压那名为“开元罪孽”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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