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城，左骁卫辎重营角落的破败营房，弥漫着劣质酒气和草药的苦涩。
陈义蜷在薄薄的草褥上，胸口裹着渗血的麻布，脸色灰败。
王思礼血溅大殿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脑子。
父亲的忠烈，换来的就是君王对忠臣的屠刀？
他盯着污黑顶棚，眼神空洞。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一个瘦小的身影无声滑入。
小顺子把一包粗糙的伤药和几块硬饼塞进陈义怀里。
“陈火长，梅园…那位贵人，知道您病了。”
声音压得极低。
陈义猛地一震，空洞的眼珠骤然聚焦，难以置信地看向小顺子。
“梅园…太上皇？他…他知道我？”
“知道。知道您是陈玄礼将军的儿，知道您心冷了。”
小顺子凑近，声音细若游丝，却字字砸进陈义心里，“贵人问，将军的儿，骨子里的血…可还热乎？可还记得…你爹为啥死在马嵬坡？”
陈义浑身剧震，胸口的伤疤仿佛被狠狠撕开！父亲浴血的怒吼“护驾！”，肃宗狰狞挥剑的寒光…在他脑中轰然对撞！
他死死攥住那包伤药，指节捏得发白，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营房里格外清晰。
那空洞的眼里，终于燃起一点东西——是痛，是恨，是不甘的火焰！
“他…要我做什么？”
陈义的声音嘶哑干裂。
“活着。等。”
小顺子吐出两个字，像两颗钉子，“管好你手下的车马、粮草、通路。贵人会用你的时候，自会叫你。别让人看出你‘活’了。”
说完，他如同来时，无声地消失在阴影里。
陈义低头看着手中的药包，猛地塞进嘴里一块硬饼，用尽力气咀嚼，仿佛在啃噬这该死的世道。
梅园静室，死寂依旧，但角落里那两个丰腴的宫女，不见了。
空气里残留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草木灰烬气味。
高力士垂手侍立榻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李隆基闭着眼，枯槁的脸在昏暗中如同一张揉皱的皮。
“陈义…如何？”
嘶哑的声音响起。
“血未冷。”
高力士只答了三个字。
李隆基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抽搐。
他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紧闭的门。
“李辅国…该…急了。”
李辅国确实急了。
值房内，他阴鸷地盯着跪地回报的心腹：“两个大活人！就在梅园！无声无息…没了？！”
“是…是…公公！搜遍了，真…真没了！活不见人，死…死不见尸！像是…像是被地吞了！”
小太监吓得牙齿打颤。
“废物！”
李辅国一脚踹翻小太监，脸上肌肉扭曲，“高力士…老阉狗！定是他！还有那个小顺子！”
他焦躁地踱步，像笼中困兽，“那老东西…装死…他在动！他一定在动！”一种被无形蛛网缠住、敌暗我明的巨大恐慌攫住了他。
他猛地停步，眼中射出毒蛇般的光。
“给咱家盯死辎重营！尤其是…所有姓陈的！一个不漏！还有，郭子仪军中的监军使，再派人催！让他们立刻动手！给咱家…先断了郭子仪的臂膀！”
朔方军中军帐，气氛凝重如铁。
郭子仪看着手中那份刚刚收到的、措辞更加严厉、近乎最后通牒的监军使牒文，又看看案头那份染血的素帛。
帐外，隐隐传来士卒因饥饿而压抑的呻吟。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传令！”
郭子仪声音不高，却如金铁交鸣。
“拔营！全军…向灵武方向…缓行三十里！就说…就说是为了‘就粮’！沿途…多派斥候，给老子把眼睛擦亮！灵武方向来的鸟，是公是母，都给老子看清楚！”
帅令传出，死寂的军营像被投入石子的寒潭，荡开一圈压抑的涟漪。
饥饿的士兵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却倔强的火星。
他们默默收拾着简陋的行装。
缓行三十里？就粮？
所有人都知道这命令背后意味着什么。
这是朔方军无声的宣言，是饥饿之师在绝境中，对那把悬顶之刀，亮出的第一寸锋芒！
灵武城内，肃宗李亨正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回纥叶护王子又一次趾高气扬的催赏。
“陛下！我回纥勇士为大唐流血，这点东西…不够！”
叶护拍着桌子，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李亨脸上。
李亨强压怒火，脸色铁青。
内侍省狱中，杜甫的绝食让士林暗流汹涌；梅园宫女离奇失踪，如同鬼魅；郭子仪大军反常的“缓行”，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悬在头顶。
而眼前这贪婪的胡虏…他感到自己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西面八方都是裂痕。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浴血的信使连滚爬入殿，声音凄厉破音。
“陛下！范阳急报！史思明…反了！他杀了安庆绪派去的所有使者，在范阳誓师…打出了‘讨逆’大旗！叛军…叛军自己打起来了！”
轰！消息如同惊雷，炸得整个殿堂死寂。
李亨张着嘴，一时竟忘了反应。
李辅国瞳孔骤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史思明…终究还是反了！
叛军内讧，这本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此刻听来，是好是坏还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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