辎重车在泥泞中挣扎前行，每一次颠簸都如同重锤砸在李隆基残破的胸腔。
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草腥的草料深处，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雨水透过油布的缝隙渗入，浸透了他单薄的皮袄，寒意如同毒蛇，啃噬着仅存的体温。
高力士和小顺子紧贴着他，用身体为他遮挡着些许风雨，传递着微弱的热量。
车外，陈义嘶哑的吆喝声和鞭子抽打马匹的脆响，在狂躁的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绝。
车轮碾过坑洼的泥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贵人…撑住…”
高力士的声音紧贴着李隆基的耳朵，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老奴在。”
李隆基没有回应，他紧闭着双眼，并非昏迷，而是在这濒死的躯壳里，疯狂地燃烧着最后的神智。
逃离灵武的狂喜早己被冰冷的现实冲刷殆尽。
下一步？这茫茫雨夜，这破碎山河，何处是生门？
灵武是回不去的死地。
肃宗弑父投毒的恶名己然坐实，悠悠众口如燎原之火，李亨和李辅国此刻必然如疯狗般封锁道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搜出来碎尸万段。
回去，是自投罗网。
长安？ 那魂牵梦萦的帝都，如今是叛军安庆绪的巢穴。
史思明虽己反叛，但范阳与洛阳的对峙刚刚开始，叛军主力犹在，长安城如同虎口。
他一个形销骨立、无兵无权的废帝，踏入长安，无异于羊入虎口，成为安庆绪向史思明炫耀或向灵武勒索的最佳筹码。
况且…长安城中，还有几人记得他这个失了江山的太上皇？
怕是恨他引狼入室、祸乱天下的更多！此路…不通！
郭子仪？朔方军！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
郭子仪手握重兵，忠心大唐，更有他的血诏在手。
朔方军缺粮，处境艰难，但正因如此，才可能成为他绝境中唯一可抓住的浮木。
然而…风险巨大！
郭子仪是忠臣，但忠的是李唐社稷，还是他李隆基个人？
肃宗虽刻薄猜忌，终究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他李隆基，如今是背负着弑父污名的肃宗急于灭口的“前朝余孽”。
郭子仪若收留他，就是公然对抗灵武朝廷，形同谋反。
郭子仪会为了一个失势的太上皇，赌上朔方军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和他自己忠臣的名节吗？
李隆基不敢确定。
更可怕的是，朔方军缺粮，李辅国派去的监军和神策军如影随形，郭子仪自身难保。
贸然前去，万一郭子仪迫于压力或权衡利弊，将他绑了送回灵武…那便是万劫不复！此路，是险峰上的独木桥！
李光弼？ 太原！
李光弼治军严整，是栋梁之才，处境与郭子仪相似，同样被猜忌、被克扣粮饷。
但太原距离更远，路途艰险，需穿越叛军势力犬牙交错的区域。
他这残破之躯，能否撑到太原？
即便到了，李光弼的态度，比之郭子仪，恐怕更加难以预料。
此路…渺茫！
思绪如乱麻，每一条看似可能的生路，都缠绕着致命的荆棘。
冰冷的绝望再次试图攫住他。
就在这时，辎重车猛地一个剧烈颠簸，几乎将人抛起！
车外传来陈义一声压抑的惊呼和战马受惊的嘶鸣！
紧接着，是利器破空之声和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有伏兵！护驾！”
陈义嘶吼的声音带着搏命的疯狂！
李隆基的心猛地沉到谷底！
追兵！来得如此之快！
李辅国这阉狗，果然布下了天罗地网！
车外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垂死的闷哼、战马的悲鸣、风雨的咆哮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地狱的交响。
草料堆剧烈地晃动，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血！）透过缝隙滴落下来。
高力士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他枯瘦的手闪电般探入怀中，摸出一把贴身藏匿的、闪着幽蓝光泽的短匕。
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凶光。
他将身体死死挡在李隆基身前，像一堵即将迎接惊涛骇浪的礁石。
小顺子吓得浑身筛糠，牙齿咯咯作响，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蜷缩着试图用自己瘦小的身体遮挡住李隆基。
李隆基蜷缩在冰冷的草料和血腥气中，听着咫尺之外生命的收割，感受着死亡冰冷的吐息。
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在绝对的黑暗和混乱中，燃起了两簇近乎妖异的、疯狂燃烧的火焰。
不能死在这里！绝不甘心！
去朔方！找郭子仪！
这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
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能看见的浮木，哪怕那浮木下是万丈深渊。
郭子仪是他唯一的机会！
是死中求活的唯一赌注。
他必须赌！
赌郭子仪心中那份对李唐正统的忠诚尚未完全熄灭。
赌郭子仪能看懂“靖难”二字背后，不仅仅是对肃宗的反抗，更是对李唐江山存续的最后挣扎。
赌那份血诏能点燃一个忠臣良将在绝境中的孤勇。
他猛地抓住高力士冰冷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穿透车外的厮杀：
“去…朔方！找…郭子仪！告诉…陈义…杀出去！”
高力士身体一震！
浑浊的眼中瞬间了然！
他没有任何犹豫，对着外面嘶声吼道：“陈义！贵人钧旨！朔方！杀出血路！冲出去——！”
这一声吼，如同注入垂死战马体内的强心剂。
车外，陈义浑身浴血，身边仅存的几个心腹死士也伤痕累累，正被数倍于己、装备精良的禁军伏兵围困绞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听到这吼声，陈义布满血污的脸上陡然爆发出野兽般的狰狞。
“兄弟们！为了陈将军！为了太上皇！跟我冲啊——！”
他狂吼着，如同受伤的猛虎，全然不顾刺来的长矛，挥舞着卷刃的横刀，朝着一个方向亡命突进。
剩下的死士也爆发出最后的凶悍，以命换命，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辎重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在陈义和死士的拼死护卫下，猛地加速。
如同离弦之箭，碾过倒伏的尸体和泥泞，疯狂地冲出了伏击圈，再次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风雨和黑暗之中。
车厢内，李隆基在剧烈的颠簸中咳出一口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死死攥着拳，指甲刺破了掌心，用痛楚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去朔方！找郭子仪！
这不是选择，而是唯一的路。
一条用血铺就的、通往生或死的绝路。
他要用这残躯，去赌郭子仪心中那杆忠义的天平。
赌这破碎山河，还有一线重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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