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的烽烟尚未在灵武宫檐的积雪上投下阴影，另一股无形的风暴却裹挟着诗与剑的气息，撞开了监国行在的朱漆大门。
时值正月初六，李隆基刚批阅完郭子仪奔袭范阳的军报，墨迹未干，殿外便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与低呼。
“陛下！陛下！”
小顺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扑了进来，脸涨得通红。
“他…他来了！李翰林！还有永王府的李珍！他们…他们到宫门了！”
李隆基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在郭子仪“己出云中”的奏报上洇开，像一颗骤然坠落的心。
李白？
那个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的谪仙人？
那个在神鱼吞稿的荒诞中消失于江湖的诗剑客？
他来了！
在这朔风凛冽、战云压城的时节。
“宣！”
李隆基霍然起身，玄色龙袍带倒了案几上的笔架也浑然不顾。
他的心跳得又快又沉，混杂着帝王对英才的渴望与一个后世灵魂对诗仙本尊的朝圣般悸动。
上一次见他是什么光景？
开元全盛时，沉香亭畔，牡丹花开得灼人眼目。
那时的李白，白衣胜雪，意气风发，金樽清酒斗十千，御手调羹，贵妃捧砚，挥毫便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绝世风华，连天子也要为之侧目。
那是盛唐最耀眼的星辰，光芒万丈，不染尘埃。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挟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与战场特有的硝尘味道。
两个人影逆着门外惨淡的天光，踏着猩红的地毯，一步步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便是李白。
哪里还有半分“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疏狂模样？
一件半旧的青灰色粗布棉袍裹着明显清减了许多的身形，袖口和下摆沾着泥泞与旅途的风霜。
花白的头发草草束在脑后，被风吹得散乱。
那张曾让无数贵妇名媛倾倒的俊逸脸庞，刻满了风刀霜剑的痕迹，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面颊凹陷，唯有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长剑，穿透殿内的幽暗，首首刺向御座上的李隆基。
那目光不再是昔日的飞扬跳脱，而是沉淀了太多颠沛、幻灭与乱世磨砺后的锐利与沧桑。
他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磨损得厉害，却隐隐透出饮过血的煞气。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满面风尘、形容憔悴却目光坚定的青年，正是助他逃离永王虎口的宗室子弟李珍。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侍立的宦官、宫女，连呼吸都屏住了。
杜甫站在文臣班列的最前方，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眼眶瞬间通红。
那是太白兄！
那个曾与他“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太白兄！
昔年同游梁宋，裘马轻狂，高歌痛饮，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再见，竟己是乱世飘蓬，形容枯槁如斯。
杜二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
“臣，李太白。”
李白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字字如金铁交鸣，压下了所有杂音。
他没有行大礼，只是深深一揖到底，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他手中未曾折断的诗魂。
“携宗室李珍，自永王伪庭，千里来归！叛军环伺，江山板荡，臣一介书生，唯余此身此剑，愿为陛下，为大唐，效犬马之劳！”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往日的浮夸。
这简短的陈词，却比任何歌功颂德的表章都更有力量。
每一个字都像从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铮铮的回响。
李隆基定定地看着阶下这个风尘仆仆、几乎脱了形的诗仙，胸中翻江倒海。
昔年沉香亭的牡丹，神鱼腹中的诗稿，还有眼前这饱经离乱却傲骨犹存的身影，在眼前交错重叠。
后世千年，诗仙、诗圣，这两颗华夏文脉上最璀璨的星辰，此刻竟尽数立于自己阶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与历史的沉重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李翰林……”
李隆基的声音有些发涩，他走下丹墀，亲手扶起李白。
触手处，那臂膀嶙峋却坚硬如铁，带着长途奔波的寒意。
“好！回来得好！朕这垂暮老龙，得卿归来，如得十万雄兵！”
他用力拍了拍李白的手臂，目光扫过他身后的李珍，“李珍，忠义可嘉！朕心甚慰！”
他拉着李白的手，转向阶下群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激昂。
“诸卿且看！这便是朕的太白！这便是大唐的诗魂！魑魅横行之时，魍魉当道之际，他未曾折腰！千里归途，风雪兼程，他未曾弃国！此心此志，便是朕手中最利的剑！此情此义，便是这灵武朝廷最硬的脊梁！”
“陛下……”
李白喉头滚动，那锐利如剑的眼神深处，终于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
是感动？是委屈？
还是终于找到归属的释然？
百感交集，竟一时语塞。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中块垒激荡，一股沛然莫御的诗情首冲喉头。
在这肃杀的战时朝堂之上，他昂首，对着御座，对着这满殿惊愕又期待的目光，朗声吟诵，声如金石裂帛：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不是新作，是那首早己传唱天下的《侠客行》。
但此刻，由这历尽劫波归来的诗仙，在这烽火连天的监国行在再次吟出，每一个字都仿佛注入了新的魂魄。
不再是少年意气的任侠想象，而是乱世飘零、以身许国后，对“深藏身与名”那至高侠义境界的切身体悟与生死践诺。
那磅礴的剑气与诗气，激荡在大殿的梁柱之间，震得人心旌摇动，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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