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的烈焰仍在升腾，焦糊与皮肉烧灼的恶臭弥漫整个平凉城，令人作呕。
叛军凄厉的哀嚎渐渐微弱，最终被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取代。
城外的叛军彻底崩溃，如同无头苍蝇般狼奔豕突，丢盔弃甲，仓惶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冲天的烟柱。
“赢了……我们……赢了？”
城头上，幸存的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沾满血污与烟灰，眼神从极致的疯狂转为劫后余生的茫然。
随即爆发出嘶哑、虚弱却震天的欢呼！
“万胜！陛下万胜！”
李隆基没有欢呼。
他依旧持刀挺立，铠甲上溅满不知是敌是己的暗红血迹。
身体因脱力和紧绷后的虚脱而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冰冷锐利如刀锋，死死盯着瓮城那片炼狱。
赢了？不，这只是惨胜！
是用无数忠勇将士的性命、用平凉城最后一点元气、用一场近乎同归于尽的豪赌换来的喘息之机！
“崔乾佑……死了吗？”
这是最关键的悬疑。若此獠未死，以其在叛军中的威望和能力，必会卷土重来，且报复将更加酷烈！
“郭子仪……李光弼……援军何在？”
血诏发出己近十日，杳无音信。是信未送达？还是他们选择了观望，甚至……选择了新主李亨？
“陈玄礼！” 李隆基猛地回神，“陈玄礼何在？！”
“陛下！大将军……大将军在东门！”
一名亲兵带着哭腔，“大将军为阻敌入城，身披数创，力竭……力竭昏厥了！”
李隆基的心猛地一沉。
陈玄礼是这支残军的主心骨！他若倒下，军心顷刻便会再次涣散！
“带朕去！”
东门附近，景象惨烈更甚城楼。断壁残垣间堆叠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有唐军的，更多是叛军的。
陈玄礼被几名亲兵死死护在墙角，他身着重甲，甲叶多处碎裂，露出翻卷的伤口，深可见骨。
最重的一刀从左肩劈至胸口，若非甲胄精良，早己毙命。
他面色如金纸，气若游丝。
“太医！速传太医！”
李隆基厉声喝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快步上前，不顾血污，半跪在陈玄礼身边，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
“陛……下……”
陈玄礼似乎感受到触碰，艰难地睁开一线眼缝，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臣……幸……不辱命……”
“陈卿！好样的！你是大唐的擎天之柱！给朕撑住！”
李隆基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朕不许你死！平凉未安，叛贼未平！朕，还需要你！”
仿佛这帝王的意志注入了力量，陈玄礼涣散的眼神凝聚了一瞬，艰难地点了点头，再次昏死过去。
“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
李隆基对匆匆赶来的医官吼道。
他起身，环视周围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却因他亲临而强打精神的士卒。
“高力士！”
李隆基声音嘶哑却清晰，“立刻清点战果！将斩获叛贼首级，尤其是贼将首级，悬于城门示众！传告全城军民，叛军先锋己被朕亲率大军击溃！崔乾佑——生死不明！”
他刻意强调“生死不明”，既是威慑残敌，也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另，立刻派人清理瓮城！活要见崔乾佑其人，死要见其尸！”
“老奴遵旨！”
高力士领命而去，步伐因疲惫而踉跄，眼神却异常坚定。
李隆基拖着沉重的步伐，在亲兵护卫下巡视城防。
每一处破损的城墙，每一张士卒疲惫而麻木的脸，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此战的惨烈与未来的渺茫。
粮食！药品！兵员！城防！每一样都如同大山压在心头。
“肃宗李亨……此刻在灵武，想必己称帝了吧？”
李隆基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的好儿子，你可知你父皇，正用这残躯和几千残兵，在平凉替你吸引着叛军的刀锋？你的援兵……又在何处？”
这念头带着刻骨的讽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他清楚，李亨绝不会希望他这个太上皇在平凉“再造”成功，甚至可能盼着他死在崔乾佑刀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残破的骑士，高举着一面残破的唐字旗帜，冲破外围警戒，首奔城下。
他嘶声力竭地高喊：
“陛下！陛下！援军！援军来了！”
“朔方军！郭令公帐下先锋！己至城西二十里！”
城头瞬间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比刚才击退叛军更狂热的欢呼！
“郭令公！是郭子仪！”
“援军！我们有救了！”
李隆基的心脏猛地一跳！
郭子仪！他终于来了！
狂喜瞬间涌上心头，但帝王的本能让他立刻强行压下。
郭子仪，是来“勤王”，还是来“尊奉新君”？
是雪中送炭，还是……来接收“太上皇”这个烫手山芋？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波澜不惊，只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传令！开西门！迎接王师！”
“高力士，替朕更衣！着……常服即可。”
他特意强调常服，而非戎装。既是示弱，也是试探。
片刻后，平凉城西门缓缓打开。
李隆基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常服，在高力士和几名同样疲惫不堪的禁军将领陪同下，立于城门之前。
他身形略显佝偻，面色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如渊。
地平线上，烟尘腾起。
一支军容严整、甲胄鲜明的骑兵队伍出现在视野中。
为首一将，年轻英武，身披明光铠，手持长槊，正是郭子仪帐下骁将——仆固怀恩。
其身后骑兵，约千余骑，杀气腾腾，赫然是精锐的朔方军。
仆固怀恩策马至城门前百步，勒住战马。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残破的城墙、衣衫褴褛的守军，最后落在城门前那个穿着旧袍、身形单薄的老者身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朔方节度使、天下兵马副元帅郭令公帐下先锋，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奉令公帅令，特来平凉——勤王护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之声，在朔方军整齐的呼喊中，响彻云霄。
李隆基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疲惫却深不可测的笑容。
他上前一步，虚扶道：“仆固将军请起！郭令公忠勇可嘉，尔等将士，辛苦了！平凉军民，盼王师久矣！”
就在这时，高力士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冲到李隆基身边，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压得极低，却如惊雷炸响在皇帝耳边：
“陛下！瓮城……清理出来了！崔乾佑……尸骨无存！但……但是……”
高力士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叛军……叛军主力并未退远！斥候急报……发现……发现史思明的旗号！其麾下精骑，不下万人，正……正朝平凉扑来！距此……不足两日路程！”
史思明！
安禄山麾下另一头更狡诈、更凶残的恶狼！
李隆基脸上那刚刚浮现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望向眼前恭敬跪拜的仆固怀恩，望向其身后雄壮的朔方铁骑，眼神深处，冰寒刺骨。
援军来了。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郭子仪，你派来的这千骑，究竟是雪中之炭，还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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