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怀恩的“万岁”声犹在耳畔，高力士带来的噩耗却如冰水浇头。
史思明的万骑铁蹄，裹挟着更甚崔乾佑的凶威，正向这刚刚浴血的平凉城碾压而来！
李隆基脸上的笑容僵住，旋即化为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他强撑着病骨支离的身体，对仆固怀恩温言嘉勉几句，吩咐妥善安置援军，便在高力士搀扶下，匆匆返回临时行辕——一处勉强清理出来的监牧衙署。
甫一踏入昏暗的厅堂，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李隆基便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推开高力士，踉跄两步，扑在冰冷的案几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高力士慌忙递上温水，轻拍其背，触手之处。
只觉得那曾经宽阔的帝王脊背，如今竟瘦骨嶙峋，隔着厚重的常服，也能感受到生命的烛火在狂风中摇曳。
“咳咳……咳……”
李隆基喘息良久，才勉强平复。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有一抹刺目的暗红！咳血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肉体深处的虚弱和冰冷，瞬间攫住了他。
这不是精神上的疲惫，而是这具年逾古稀的躯壳，在经历了马嵬坡的惊魂、连日亡命奔波的劳顿、城头血战的煎熬后，发出的哀鸣。
“老了……真的老了……”
李隆基颓然坐倒在冰冷的胡床上，感受着关节的酸痛、肺腑间火烧般的灼痛、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沉重感。
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切。
属于陈砚舟的灵魂清晰地感知到：
这具曾经“英断多艺，尤知音律”的帝王之躯，己是千疮百孔，油尽灯枯之兆！
这无力感，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闭上眼，思绪却如脱缰野马，冲破了时空的藩篱。
眼前仿佛出现了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梨园子弟的丝竹管弦悠扬悦耳，霓裳羽衣舞影翩跹。
那时的他，正值盛年，意气风发，开元盛世的光辉笼罩着整个帝国。
他轻抚羯鼓，指点江山，万国来朝，何等快意！
那时的身体，精力充沛，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去驾驭这庞大的帝国，去追求那极致的艺术与权力之美。
“开元……朕的开元……”
他无声地呢喃，眼角有浑浊的液体渗出，分不清是泪还是别的什么。
那辉煌，是他亲手缔造，也是他亲手……埋葬的！
李林甫的口蜜腹剑，安禄山的包藏祸心，杨国忠的骄纵跋扈……
不正是他晚年怠政、识人不明的苦果吗？
思绪飘得更远，越过自己漫长的帝王生涯，触及了那更浩瀚、也更沉重的李家龙庭。
他想起了太宗文皇帝李世民。
那个他从小听着其传奇长大的太爷爷。
渭水之盟的胆魄，虎牢关前三千破十万的骁勇，贞观之治的煌煌文治。
那才是真正的“天可汗”！是提三尺剑定鼎天下的雄主！
他李隆基也曾自诩可比太宗，开创了开元盛世……
可如今呢？安史之乱，叛军铁蹄踏破两京，自己仓皇西狩，竟要靠一把火、一场豪赌才在平凉苟延残喘！
“早死二十年……呵呵……”
他想起后世那刻薄的评价，心中苦涩如胆汁翻涌。
就算早死二十年，他李隆基杀伐果断能及得上太爷爷百战开国的气魄吗？
驾驭群臣能及得上太爷爷凌烟阁二十西功臣的胸襟吗？这念头，让他浑身冰冷。
他想起了高宗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李治，他的祖父。
一个被后世评价为“懦弱”、被皇后武则天掌控的帝王。
可就是这位祖父，在位期间，大唐疆域达到极盛！灭西突厥、平百济、征高句丽！
虽有武则天辅佐之功，但那份敢于放手、敢于任用能臣（如苏定方、刘仁轨）的帝王心术，岂是庸碌？
“朕……连祖父的‘懦弱’都不如吗？”
李隆基自嘲地想。
至少祖父晚年，没有让帝国陷入如此倾覆之危！
思绪不可避免地触及了那个如日中天、又最终黯然陨落的身影——则天大圣皇后武则天！
他的祖母，也是他幼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与阴影。武周代唐，女主临朝，牝鸡司晨！
可就是这位祖母，以女子之身，驾驭着满朝虎视眈眈的男儿，开创殿试、武举，打击门阀，任用来俊臣等酷吏固权的手段更是狠辣决绝。
那份睥睨天下的权谋与铁腕，那份在男权世界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的狠厉……
“朕若有祖母半分狠绝，何至于让安禄山坐大如斯！”
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是恨？是惧？还是……
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绝世权谋的敬畏？
最后，一个英气勃勃、野心勃勃却又最终倒在血泊中的女子身影浮现——他的姑姑，镇国太平公主！
那个曾与他联手诛灭韦后、拥立睿宗，权倾朝野的姑姑！
他们曾是亲密无间的政治盟友，也曾是你死我活的权力对手。
最终，先天政变，他李隆基赐死了这位姑姑，彻底扫清了通往皇权巅峰的最后障碍。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杀伐果断，视权力为禁脔，容不得半点分享！。
“太平……姑姑……”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空虚。
权力之路，白骨累累，亲姑姑的血，也是其中一滴。
如今想来，那份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欲，是否也如同诅咒，最终让他听不进忠言，容不下能臣，只余李林甫、杨国忠之流？
一幅幅先祖的影像在脑海中翻腾，开元盛世的华彩与马嵬坡的凄凉、平凉城的血火交织碰撞。
辉煌与倾颓，英明与昏聩，果决与猜忌，仁慈与冷酷……
李家的血脉里，似乎天生就流淌着这种极端而复杂的因子。
“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摊开手，掌心的血迹更加刺眼。
高力士忧心如焚。
“陛下！快传太医吧！”
李隆基缓缓摇头，用袖口擦去血迹，眼神却渐渐凝聚起一股近乎疯狂的火焰。
身体的衰败是如此真切，先祖的辉煌与教训是如此沉重，但此刻，一股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执念，如同地火般喷涌而出！
“高力士……”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朕……还不能死！”
“史思明要来？好！让他来！”
“朕这幅残躯，这副被酒色泡软过、被权欲蒙蔽过、如今又被战火淬炼过的残躯……”
他猛地站起身，尽管身形摇晃，但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破败的窗棂，望向西方烟尘渐起的天空：
“就让它在这平凉城头，再会一会这安史叛军！”
“让史思明看看，让天下人看看！”
“朕，李隆基！纵是垂死老龙，亦有——”
“撕碎群狼的爪牙！”
衰老的躯体在燃烧，帝王的意志在咆哮。
平凉的下一战，注定比瓮城之火更加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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