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宫城的红墙被正月十五的雪染成斑驳的粉白。
檐角悬挂的琉璃宫灯在暮色中次第点亮，映着漫天飞雪，恍如坠落的星辰。
含元殿内，暖意融融，沉水香混着御膳房特制的桂花蜜馅元宵的甜香，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之间。
各地到达婚配年纪的大家闺秀、妙龄少女，经过第一轮筛选后只有一小部分都聚集在了殿中。
李豫端坐丹墀之下左侧首位，玄色蟒袍压着金线滚边。
衬得一张脸越发沉静如水。
他目光扫过殿中按门阀地域排列的贵女。
关陇韦氏女端庄大气，河东裴氏女明艳照人，蜀中杨氏女……
他视线骤然一顿。
蜀中队列最前，一身月白云锦宫装的少女微微垂首，发间一支素银梅花簪斜斜插着，再无多余珠翠。
那簪头的梅花样式，竟与他记忆中沈珍珠在长安上元夜戴过的那支，分毫不差！
一股尖锐的刺痛混着荒谬的寒意猛地攫紧心脏。
“蜀中杨氏清瑶，贵妃娘娘族妹之女，年十六，性柔嘉，通诗书，尤擅琵琶。”
高力士的声音不高，却在骤然安静的殿内异常清晰。
御座之上，李隆基正用银匙搅动青玉碗里雪白滚圆的元宵，闻言动作一顿。
他抬起眼，目光随意地落向殿下。
恰在此时，杨清瑶似被殿内骤然凝聚的气氛所扰，微微抬起了头。
灯火通明，清晰地映出她一张年轻的脸庞。
远山眉，秋水眸，小巧的鼻，一点樱唇。
尤其是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和唇角的弧度……
像！
太像了！
像极了那深埋在他灵魂与这具躯体记忆最深处、不敢触碰的名字——杨玉环！
“哐当！”
李隆基手中的银匙脱力砸在青玉碗沿，发出刺耳锐响。
碗中元宵滚烫的汤汁溅出，落在他明黄的龙袍袖口，洇开深色的湿痕。
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撞在御座冰冷的靠背上。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殿内所有的丝竹管弦、低语寒暄，统统被抽离。
李隆基眼中只有那张酷似玉环的脸，耳边炸响的是马嵬坡凄风冷雨中绝望的嘶喊……
鼻端萦绕的是华清池温泉水汽里熟悉的馨香……
现代灵魂的惊骇与帝王躯壳里撕裂般的剧痛疯狂绞缠！
“玉……”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间挤出，带着灵魂深处的战栗。
“护驾！”
一声炸雷般的厉喝撕裂死寂！
一首如同铁铸般侍立在御阶旁的李珍，在帝王失态、银匙坠落的瞬间己然全身绷紧。
此刻他如离弦之箭，猛地横跨一步，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死死挡在李隆基与那让他心神巨震的源头之间。
几乎就在他以身做盾的同时——
“咻！”
一道乌光，快如鬼魅，带着刺骨的死亡寒意，从贵女队列的侧后方暴射而出！
目标，正是心神失守、僵坐御座的李隆基！
袖箭！
李珍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挡得极快，但那袖箭更快！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来得及将身体再向左奋力一拧！
“噗嗤！”
利器狠狠扎入血肉的闷响，令人头皮炸裂。
幽蓝的淬毒箭镞，深深没入李清左肩胛下方，离心脏不过寸许。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墨绿色的侍卫服瞬间被暗红的血洇开一大片。
“有刺客！”
“拿下！”
殿内瞬间炸开！
刀剑出鞘的刺耳摩擦声、贵女们惊恐欲绝的尖叫、大臣们慌乱的怒吼、碗碟被撞翻碎裂的声响……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
混乱的中心，那个射出致命袖箭的“贵女”脸上伪装出的惊恐瞬间褪尽，化作毒蛇般的狰狞。
她猛地撕开繁复的宫装裙摆，露出贴身的黑色劲装。
手腕一翻，一柄闪着幽绿毒芒的匕首己然在手！
她身形如鬼魅，竟不理会受伤的李珍，眼中只有那个被玉环幻影钉在御座上的帝王！
“昏君！死来！”
尖厉的嘶吼带着刻骨的仇恨，毒匕首刺李隆基咽喉！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
后庭青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侍卫的刀锋还在数步之外！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立判的刹那——
“陛下！”
一道清越的女声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响起！
离御阶最近的那抹月白身影——杨清瑶，竟猛地合身扑了上来。
她不懂武功，扑击的姿态笨拙得像个被抛出的布偶，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首首撞向女刺客持匕的手臂！
“砰！”
沉闷的撞击声！
杨清瑶纤弱的身子狠狠撞在刺客手臂上！
那必杀的一刺被撞得歪斜，淬毒的匕尖擦着李隆基的龙袍衣领划过。
“嗤啦”一声割裂了明黄的锦缎，险险划过皮肤，留下一道冰冷的寒意！
“贱婢！”
刺客暴怒，反手一掌裹挟着劲风，狠狠劈在杨清瑶单薄的肩头！
“呃啊！”
少女痛呼一声，如同被狂风折断的细柳，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那支素银梅花簪也脱飞而出，“叮当”一声滚落尘埃，簪头精巧的梅花沾上了几点刺目的猩红。
这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阻挡，为侍卫赢得了最后一线生机！
“杀！”
数道雪亮的刀光带着侍卫们惊怒的咆哮，如同雷霆般劈落！
那女刺客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避无可避，瞬间被狂暴的刀光淹没，血光在华丽的地砖上溅开一片狰狞的图案。
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压过了甜腻的元宵香气和沉水香，弥漫在整个含元殿。
“陛下！陛下！”
高力士连滚带爬地扑到御座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隆基一手死死捂住剧痛如绞的心脏，一手撑在御案上，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他脸色煞白如金纸，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嘴唇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
杨玉环巧笑倩兮的回眸与杨清瑶倒飞染血的身影在他眼前疯狂重叠、撕扯，灵魂与肉体的双重剧痛让他几乎窒息。
“太医！快传太医！”
高力士看着帝王濒死般的脸色，发出凄厉的尖叫。
殿内一片狼藉。
打翻的元宵滚落一地，粘稠的蜜馅混着血污，散发着诡异的气味。
侍卫们刀剑出鞘，警惕地将残余的贵女和朝臣隔开。
太医提着药箱，跌跌撞撞地冲向御座，另一拨则扑向肩胛血流如注、却仍咬牙挺立试图维持警戒姿态的李珍。
混乱的角落，杨清瑶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肩头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挣扎着抬起头，目光却并非看向遇刺的帝王或浴血的侍卫，而是死死盯着那具被乱刀砍得血肉模糊的女刺客尸体。
染血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痛楚。
无人注意，在她被击飞、袖口翻卷的瞬间，一枚非金非铁、边缘刻着奇异火焰纹的黑色小令牌。
悄无声息地从她袖中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滚入旁边翻倒的矮几之下，被垂落的猩红锦缎彻底掩盖。
殿角阴影处，李白的手始终按在腰间那柄磨损严重的佩剑剑柄上。
他剑眉紧锁，锐利的目光如电，扫过御座上痛苦痉挛的帝王，扫过咬牙硬撑、冷汗浸透鬓角的李珍。
最后，落在那伏在血污与蜜渍中、微微颤抖的月白身影上。
帝王那声失魂落魄的“玉……”，那绝非寻常的崩溃状态，这精准到可怕的刺杀时机……
一个巨大的疑团在他深邃的眼底翻涌成形。
含元殿外，风雪更急，宫灯在风中狂乱摇曳。
殿内，炭火依旧噼啪作响，却再也驱不散这浓烈刺鼻的血腥与深入骨髓的寒意。
精心筹备的上元选妃盛典，以帝王遇刺、血溅宫阙的惨烈方式轰然落幕。
那枚被锦缎吞噬的玄铁令牌，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昭示着这场搅动灵武的风暴，才刚刚掀起滔天巨浪。
一片死寂般的混乱中，李豫缓缓站起身。
他步履沉稳地穿过惊魂未定的人群，走到那支滚落尘埃的素银梅花簪旁，俯身，将它拾起。
冰冷的簪身硌着他的掌心，簪头那朵被血污和蜜渍玷污的梅花，在灯火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他抬眼，目光掠过御座上气息奄奄的祖父，掠过金砖地上生死未卜的杨清瑶，最终落在那片刺目的猩红上。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无声的寒意冻结了周遭的空气：
好一把淬了蜜糖的刀。
原来这上元佳节，最烈的毒药，从来不是见血封喉，而是故人遗影与人心鬼蜮酿成的穿肠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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