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五月的风，裹挟着黄沙与尚未褪尽的寒意，吹过灵武行宫粗粝的城墙。
宫门厚重的朱漆在风沙侵蚀下显得斑驳黯淡。
如同这座临时帝都本身，带着仓皇与坚韧交织的底色。
沉重的宫门在数名力士的推动下，发出沉闷的“吱嘎”声，缓缓开启。
当先走出的，是身着玄色常服的李隆基。
他刻意挺首了腰背，步履间带着一种鹿血药力支撑起的、略显虚浮的沉稳，花白的鬓角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他并未佩戴冠冕，只束着简单的玉簪。
但那久居人上的威严，依旧如同无形的气韵，沉沉压向宫门外侍立的卫兵和内侍。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侧的女子。
梅妃江采萍，一袭素罗宫装。
外罩着略显宽大的玄色貂裘披风，愈发衬得她身形单薄，脸色在暮色中苍白如初雪。
她微微低垂着头，步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李隆基的左手，正有力地挽着她的右臂，姿态亲昵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与保护意味。
那宽大的帝王袍袖几乎将她纤细的手臂完全笼住，温热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不容挣脱的力道。
梅妃并未抗拒，只是任由他挽着。
清冷的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忧郁，如同她鬓边那朵依旧散发着冷冽幽香的白梅。
宫门外侍立的卫兵和内侍们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军旅特有的肃杀之气。
他们的目光在接触到帝妃身影时，无不带着深深的敬畏。
但当视线扫过陛下身侧那位清绝孤冷的梅妃时，又都飞快地垂下眼睑，不敢细看。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剩下风声呼啸。
“都起来吧。”
李隆基的声音响起，带着鹿血蒸腾后的洪亮，刻意冲淡了那份压抑的寂静。
他挽着梅妃，步履从容地踏上宫门外那条通往临时夯筑的城楼马道。
粗糙的石阶在脚下延伸，梅妃步履微顿。
李隆基立刻察觉，手臂微微用力，几乎是半搀半扶地将她带了上去。
那份强势的呵护不容置疑。
城楼之上，视野骤然开阔。
朔风扑面而来，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与苍茫。
远处是连绵起伏、光秃秃的黄土丘陵，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暗沉的金红，如同凝固的、巨大而贫瘠的伤口。
远处，是依着山势蜿蜒而建的灵武城郭，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舍，炊烟稀稀拉拉地在暮色中升起，更显萧索。
唯有军营的方向，旌旗猎猎，隐约传来操练的号角声，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气。
李隆基站定在垛口前，迎着猎猎朔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风中混杂着尘土、草木灰烬、军营的汗味和马粪气息，粗粝而真实。
鹿血的温热在他体内奔涌，与这塞外的苍凉雄浑碰撞，激荡起一股近乎悲壮的豪情。
他挽着梅妃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从这清冷的女子身上汲取某种支撑乱世的力量。
“采萍，你看！”
他抬起右手，指向暮色中苍茫的远方，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激昂。
“这朔方之地，虽苦寒荒凉，却是我大唐中兴之基！郭子仪屯兵于此，扼守河套门户，如定海神针！叛军铁蹄，休想再踏过黄河一步！”
他的手指划过天际，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帝国版图。
梅妃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只看到一片无垠的荒凉与暮色沉沉。
她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他因激动而微微加重的力道，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自信。
她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李隆基被暮色勾勒的侧脸上。
那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颤，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
但此刻，在那鹿血支撑起的短暂神采下。
那双望向远方的眼睛，竟真似燃着两簇不灭的火焰，依稀可见当年开元天子挥斥方遒、睥睨天下的风采。
这份强行从衰老躯壳中榨取出的“风采”，让梅妃心头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悸动。
旋即又被更深沉的忧虑覆盖——这火焰，能燃烧多久？
“陛下英明。”
她低声回应，声音被风吹散，清泠依旧。
李隆基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回应，他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向，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
“江南！刘晏持天子剑坐镇广陵，朕己许他临机专断之权！永王小儿，跳梁小丑，妄图封锁长江，割据东南？哼！有刘晏在，有朕在灵武运筹，他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仿佛那江南烽火己在掌控之中。
“还有那西南…鲜于仲通是朕的老臣，定能将豫儿安然带回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魑魅魍魉，敢用一支假簪，搅动朕的江山，迷惑朕的储君！”
他说到“储君”二字时，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戾气。
挽着梅妃手臂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捏得她微蹙了下眉。
就在这时，城楼马道的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李隆基和梅妃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瘦削单薄的少年身影，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正艰难地登上最后几级台阶。
他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正是建平王李倓。
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仍在微微冒着热气的青玉药罐。
“孙儿…孙儿参见皇祖父，参见梅娘娘。”
李倓的声音细弱游丝，带着病弱的喘息。
他推开内侍的搀扶，试图自己站稳行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倓儿？”
李隆基眉头微皱，方才指点江山的激昂瞬间被关切取代，但语气中仍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风这么大，你身子弱，怎么跑上来了？”
梅妃看到李倓苍白的小脸和那罐药，眼中瞬间流露出真切的疼惜。
下意识地想抽出手上前，却被李隆基牢牢挽住。
“孙儿…孙儿听说皇祖父登城巡视，恐…恐城头风硬，寒气侵体…”
李倓喘息着，捧着药罐的手微微颤抖，目光却飞快地、带着一丝孺慕和探究。
偷偷瞥了一眼被祖父紧紧挽住的梅妃，那眼神复杂难明，旋即又迅速垂下。
“这是孙儿…守着刚煎好的参附汤，加了姜片驱寒…请皇祖父…趁热饮下…”
李隆基看着孙子捧到面前的药罐，再看看他苍白羸弱却满是关切的小脸。
心中方才那点被打扰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涌起一股暖意，混杂着对这孩子病弱身体的深深怜惜。
他松开了挽着梅妃的手，接过那尚有余温的药罐，入手沉甸。
“好孩子，有心了。”
李隆基的声音温和了许多，拍了拍李倓瘦弱的肩膀。
“朕没事。倒是你，快回宫去，莫要再着凉了。”
他顿了顿，看着李倓那酷似其父李亨、却又更为文弱的眉眼。
再联想到那个不顾一切奔向西南的储君李豫，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叹道。
“你…很好。比你兄长…让朕省心。”
这句话，带着深沉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李倓身体微微一震，头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的情绪，只低声道：
“孙儿…告退。”
他由内侍搀扶着，转身，一步一喘地缓缓走下城楼，那瘦弱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城楼上重归寂静。
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李隆基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看着李倓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温热的药罐。
方才鹿血支撑起的、指点江山的豪情，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消散了。
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疲惫感，混合着对帝国未来的忧虑，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再次伸手，想要重新挽住身侧那抹清冷的慰藉。
梅妃却在他伸手之前，悄然上前半步，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玄色披风领口。
她的动作轻柔而自然，带着一种无声的体贴。
“陛下，风大，药快凉了。”
她轻声提醒，目光平静地迎上李隆基带着疲惫与复杂情绪的双眼。
李隆基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在暮色中依旧清绝忧郁的脸庞，鬓边那朵白梅在风中轻颤。
方才那指点江山的豪迈，孙儿送药的温情。
此刻都化作了掌心药罐沉甸甸的温热和眼前这株寒梅带来的、带着痛感的清醒。
他终究没有再强行挽住她，只是就着她的手，仰头将罐中苦涩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入喉，带着辛辣的姜味，灼烧着食道，短暂地驱散了风中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底那沉重的暮色与冰凉。
他放下药罐，目光再次投向那苍茫的、被暮霭笼罩的远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呓语般的苍凉：
“这江山…终究要靠他们…可他们…一个太‘轻’，一个…又太‘重’了…”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暮霭。
看到了广陵城下的血火，看到了野狐驿的陷阱，看到了睢阳城头的饿殍。
也看到了灵武行宫深处，那个捧着药罐、眼神复杂的孩子。
梅妃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如同他投在这苍茫暮色大地上一道清冷的影子。
冷梅的幽香在塞外的风中丝丝缕缕，缠绕着帝王身上苦涩的药味和鹿血残留的腥气。
无声地诉说着这垂暮龙吟的无奈与悲怆。
城楼下的军营，号角声再次呜咽响起，悠长而苍凉，如同为这个时代奏响的挽歌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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