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没了灵武城头最后一丝天光。
朔风卷着沙砾,抽打在斑驳的宫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几乎要将城楼冻结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无法掩饰的急促的脚步声。
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从马道下方传来。
那声音踩在粗粝的石阶上,带着一种近乎小跑的慌乱,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马道口,是御前小内侍小顺子。
他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惨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城砖上,头深深埋下,肩膀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不住颤抖。
“陛…陛下!”
小顺子的声音尖细而破碎,带着哭腔,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刺耳,“紫宸宫…紫宸宫急报!”
小顺子顿了顿,看了看周围。
“发生什么事了,都是自己人,你说吧。”
李隆基眉头微蹙。
“亨殿下…今日午后…呕血不止!昏厥了…整整一个时辰!”
小顺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太医…太医署的几位老供奉都…都被唤去了!诊了脉…灌了药…人…人是醒过来了…可…可太医令私下里跟奴婢说…说…”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中是巨大的恐惧和绝望。
“说殿下脉象…己呈散乱之相!油…油尽灯枯之兆!恐…恐怕…恐怕熬不过…熬不过今年肃杀的秋了!”
熬不过…今年秋天?!
李隆基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脚下踉跄一步,竟有些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城垛,粗糙的石棱硌得掌心生疼,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李隆基背对着风口,玄色常服的袍袖在风中纹丝不动,只有花白的鬓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
他浑浊的目光越过荒凉的城郭,投向紫宸宫那片被暮霭笼罩的角落,眼神深处没有惊涛骇浪的悲恸。
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万年冻土般的冰寒与复杂难言的权衡。
去?还是不去?
去了,意味着什么?
是对一个废黜囚徒的怜悯?是帝王对血脉的最后垂顾?
还是…向朝野内外释放一个模糊不清、甚至可能被解读为软弱的信号?
李亨,这个曾经挑战他帝位、被他亲手锁入紫宸冷宫的儿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刺。
这根刺,在权力场中,随时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成为动摇储位、撕裂朝堂的楔子。
尤其在这个江南烽火连天、睢阳危在旦夕、储君李豫又为假簪所惑、轻骑远赴西南的当口!
不去?
任由他在那冰冷囚笼里无声无息地枯萎?
让这血脉的断裂,以最彻底、最冰冷的方式画上句号?
这似乎更符合一个铁血帝王的决断。
然而…那终究是他的儿子。
是那个襁褓中曾对他展露无邪笑容的婴孩,是那个少年时曾被他手把手教导骑射、眼中充满孺慕的皇子。
这最后一面…是否终究难逃人伦?
城头的风更烈了,卷起细碎的沙尘,抽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李隆基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深刻的眼窝下投下阴影。
无数念头在帝王的心海中激烈碰撞、权衡、沉浮。
江山社稷的重压,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那一点点试图挣扎而出的、属于父亲的情感。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终于,那紧闭的眼睑缓缓睁开。
眼底的冰寒未曾消融,却沉淀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微微侧首,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
“传旨,移驾紫宸宫。”
梅妃站在原地,看着李隆基几乎失态的背影消失在马道的阴影里。
朔风卷起她素罗的裙裾和披风,寒意刺骨。
“陛下心里的雪…怕是要落上一整夜了……”
……
紫宸宫内殿,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陈腐的死亡气息。
昏黄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的巨大阴影。
李隆基踏入这方囚笼,步履沉稳得不带一丝涟漪。
他挥退了跪伏在地、战栗不止的太医和内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床榻上那个蜷缩的枯槁身影上。
李亨,如同一株被彻底抽干了水分的朽木,深陷在粗糙的被褥里。
蜡黄松弛的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骼,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腔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嗬嗬”声,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暗褐色血渍。
他半睁着眼,浑浊的瞳孔空洞地对着昏暗的房梁,仿佛灵魂己提前一步飘离了这具痛苦的躯壳。
李隆基在距离床榻三步之遥处停下。
这个距离,足以看清儿子濒死的惨状,又恰好维持着帝王应有的、疏离的威严。
他沉默地注视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在审视一件即将废弃的器物。
只有那负在身后、在袖中悄然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泄露了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仿佛感应到那无形的、沉重的注视,床榻上那具“朽木”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浑浊的瞳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
最终,涣散的目光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聚焦在李隆基的脸上。
“父…皇…”
声音破碎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濒死的嘶哑,微弱得几乎被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淹没。
父皇!
这个称呼,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李隆基的心脏!
有多少年…有多少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自从他成为太子,自从安史之乱爆发,自从灵武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子之间,只剩下冰冷的君臣、猜忌的对手、囚笼里的皇帝和囚徒!
此刻,这声在死亡边缘挣扎而出的“父皇”。
带着生命最后的、最原始的孺慕和脆弱,瞬间击穿了李隆基的坚硬外壳。
李隆基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靠近,只是依旧那样沉默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李亨枯瘦如柴、布满青黑色血管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极其缓慢、颤抖着从被褥里抬起。
那动作耗尽了残存的气力,手臂在空中剧烈地抖动着。
他并非去抓握,而是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指向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嘴唇艰难地翕张:
“儿…臣…这里…痛…”
“灵武…风雪夜…儿臣…鬼迷了心窍…被…被那阉狗李辅国…撺掇…以为…以为父皇…当真…厌弃了儿臣…”
“儿臣…怕…怕被废…怕…怕死…”
“儿臣…错了…大错特错…”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和绝望中艰难地抠挖出来,带着深入骨髓的悔恨和自我鞭挞。
他浑浊的眼中,滚下大颗大颗混浊的泪,与嘴角的血渍混在一起,在蜡黄的脸上蜿蜒出污浊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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