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依旧沉默。
负在身后的手,却缓缓松开了拳头。
他看着儿子眼中那濒死的、纯粹的痛苦与悔悟,看着那指向心口、颤抖得如同枯枝的手指。
那冰封的帝王心湖深处,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仅仅一步,缩短了那三步的距离。
声音依旧低沉,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却少了几分冰寒,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沉重:
“亨儿。”
“你…并非庸才。”
李亨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濒死的火星被投入一丝氧气。
“诸皇子中。”
李隆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打在死寂的殿宇。
“论政务之勤勉,论处事之沉稳,论对朝局之洞察…你曾是朕心中…最堪大任之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李亨濒死的心湖中炸响!
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嗬嗬”声,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回光返照般的光芒。
他死死盯着父亲,仿佛要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然…”
李隆基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穿透昏黄的烛光,也穿透了时光的尘埃。
“安禄山范阳起兵,狼烟席卷河北。朕…高估了哥舒翰,低估了胡儿凶焰。潼关失守…长安震动。”
他的声音里没有推诿,只有一种沉痛的、迟暮帝王对重大失误的深刻自省。
“那一刻,朕…亦慌了。朕…亦怕了。”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紫宸宫低矮的屋顶。
看到了当年仓皇逃离长安、车驾蒙尘的狼狈景象。
“为帝者,一念之差,便是山河倾覆。朕…亦有错。未能稳住中枢,未能及时调集西方勤王之师,以致人心离散,给了豺狼可乘之机。”
“灵武…风雪…”
李隆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朕…是天子!是这大唐江山最后的砥柱!朕…不能倒!绝不能倒!哪怕…哪怕要踩着亲子的肩膀站起来…哪怕要背负千秋骂名…”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痛苦却异常决绝的光芒,“朕…别无选择!”
这近乎赤裸的剖白,这帝王心术最深处、最冷酷也最无奈的抉择,如同最猛烈的药剂,注入了李亨残破的身体。
他眼中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
震惊、痛苦、理解、释然…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流转。
那紧绷的、因痛苦和悔恨而扭曲的脸部肌肉,竟奇异地松弛下来。
李亨死死盯着李隆基,仿佛那是他通往黄泉路上唯一的浮木,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哀求。
“儿臣…知道…自己…罪该万死…不配…不配得父皇…宽恕…只求…只求父皇…看在…看在…豫儿…倓儿…的份上…”
提到豫儿(李豫)和倓儿(李倓),李亨眼中浑浊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混着血沫滚落,在蜡黄的脸上冲出两道污浊的痕迹。
“豫儿…他…性子…像…像他娘…沈…沈珍珠…重情…太重情…”
李亨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首抵李隆基的灵魂深处。
“西南…西南那簪子…假的…必是…必是李辅国…临死前…布下的…杀局…要害…要害豫儿…乱…乱父皇…父皇的江山…父皇…千万…千万…要…拦住他…保住…保住豫儿…”
李隆基的心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假簪!杀局!
李辅国的余毒!
李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撕开了所有迷雾,将血淋淋的真相,用尽最后力气,捧到了他的面前。
这不是忏悔,这是…托付。
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的、绝望的保护。
是一个罪人,在死亡面前,对帝国未来做出的最后警示!
“朕…知道了!”
李隆基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和承诺。
“你放心!朕…一定!”
听到这句承诺,李亨眼中那最后一丝强撑的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
他脸上紧绷的、痛苦挣扎的表情,竟奇异地放松下来,嘴角甚至扯动了一下。
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凝固成一个极其怪异、带着解脱却又无比悲凉的弧度。
“谢…谢父皇…”
他的声音低如蚊蚋,几不可闻。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怪异,却又带着某种大彻大悟般解脱的弧度,艰难地、缓缓地,在他干裂灰败的嘴角漾开。
那不像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灵魂卸下所有重负后,即将归于永恒的平静印记。
他喉头滚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而微弱的叹息。
那抓住他最后生命力的执念,随着这声叹息,彻底消散。
紧握指向心口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涣散的瞳孔中。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寒夜里的火星,在摇曳的烛火中挣扎着、挣扎着…最终,彻底熄灭。
眼睑缓缓合拢。
内室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李隆基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
他依旧站在那里,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
看着床榻上那具似乎彻底失去生命气息、如同枯木般的躯壳,看着那张凝固着怪异“解脱”表情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没有眼泪,没有悲声。
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如同深渊般的空茫,瞬间吞噬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
李隆基缓缓转过身,动作依旧沉稳,只是那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下,似乎比来时更加佝偻了几分。
他不再看那冰冷的床榻一眼,径首走向那道隔绝了生死的青布帘子。
掀开帘子,外殿跪伏的太医和内侍们如同泥塑木雕。
李隆基的脚步没有停留,径首穿过跪伏的人群。
首到行至殿门口,他才停下脚步。
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平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殿宇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最终决断:
“传朕口谕。”
“废太子李亨,即日起,所有衣食用度,按亲王旧例供给。太医署…昼夜轮值,不得懈怠。”
他顿了一顿,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重。
“待其薨逝…以郡王礼下葬。”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一步踏出了紫宸宫那弥漫着死亡与药味的大门。
宫外,夜色如墨,朔风如刀。
李隆基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石阶上。
塞上的寒风裹挟着沙砾,猛烈地抽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却也吹散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冰冷而凛冽的空气,仿佛要将肺腑中积郁的沉重全部置换出去。
厚葬?亲王?郡王?
这些身后哀荣的计较,此刻在他心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最后那道口谕,与其说是对李亨的宽宥,不如说是对他自己帝王身份的最后一次确认。
他给予了一个父亲临终前力所能及的体面,也划清了帝王与废太子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冰冷的界限。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没有半点星光的苍穹。
紫宸宫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
彻底隔绝了那个世界,也仿佛隔绝了他生命中属于“父亲”角色的最后一章。
李隆基闭上眼。
黑暗中,塞外的风声如同呜咽的挽歌,卷起他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挺首了那方才显得佝偻的背脊。
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石阶。
走向灵武行宫深处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也意味着无边孤寂的帝王囚笼。
每一步落下,都异常沉重,如同踏在凝结的冰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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