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下了，轻轻敲着天窗，像谁在外面数着数，一、二、三……数着这些在战争里挣扎的人，数着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账。
我往稻草堆里陷了陷，把两个女人搂得更紧了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的账。
——
军需厂的晨雾还没散，佐藤的身影就撞了进来，像块烧红的烙铁掉进冰水里，瞬间搅乱了仓库的宁静。他今天没穿那件沾过粪水的黑色棉袍，换了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领口别着银色的准尉徽章，在雾蒙蒙的光线下闪着刺目的光。
“都看什么看！”他的嗓门比平时亮了八度，像只突然开了嗓的公鸭，军靴在水泥地上磕得“咔咔”响，故意把裤线挺得笔首——那裤线熨得像把刀，显然是找町里的裁缝烫过的，花了不少钱。
我蹲在木箱后清点罐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肩章：预备役准尉。这老狐狸，果然走了后门，他爹在东京的军需省当个小官，虽没实权，却够给他谋个“预备役”的头衔，不用真去前线挨枪子，还能在町里耀武扬威。
由纪挑着水桶经过仓库，蓝布裙的裙摆沾着露水，像朵带泪的喇叭花。她看见佐藤的军装，脚步顿了顿，嘴角往下撇了撇，显然没把这“准尉”放在眼里。“佐藤君今天倒像模像样的。”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嘲讽，水桶往墙上靠了靠，发出“咚”的轻响，“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穿上这军装去满洲？”
佐藤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泼了盆滚烫的辣椒水，军靴往由纪面前挪了挪，几乎要踩到她的脚趾：“山田家的丫头片子懂什么！这是预备役准尉，比你们家那死鬼男人的‘军属’身份金贵多了！”他的手在军装上拍了拍，徽章晃得人眼花，“再过三个月，我就能去哈尔滨当副官，到时候……”
他的头顶飘出字：“等老子当了副官，第一个就把松井家的儿媳弄到身边，让古田那小子滚蛋！”
由纪往我身边退了退，蓝布裙的布料蹭着我的胳膊，带着股井水的凉意。“副官？怕是连自己的咳嗽都治不好吧。”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根针，精准地扎在佐藤的痛处——他昨晚又咳了半宿，由纪她娘去送咸菜时听见的。
佐藤的咳嗽声突然炸响，像口破风箱被扯得变了调，他慌忙掏出手帕捂嘴，这次没出血，却把脸憋得发紫，军装上的徽章随着他的动作乱晃，像只惊慌失措的虫子。“你……你等着！”他撂下句狠话，转身往仓库办公室走，军靴的声音却没刚才那么硬气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由纪往地上啐了口，蓝布裙的后摆扫过我的腿，露出的小腿在晨光里泛着健康的麦色：“什么东西！穿身皮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往我手里塞了个熟鸡蛋，是热的，“娘早上煮的，给你补补。”
她的头顶飘出字：“古田哥肯定比他强，不用靠爹也能当大官……”
我捏着手里的鸡蛋，壳上还带着由纪的体温，心里却在盘算佐藤这身军装的代价——预备役准尉的头衔，在三十年代的日本可不是白来的。他爹至少得花五百日元打点，还得欠人情，这在当时可不是笔小数目。
要知道，1937年的日元，购买力可不是现在能比的。
那时候的日本，普通工人月薪也就二十到三十日元，像军需厂的搬运工，干一个月能拿二十五日元，够一家三口吃穿用度，还能剩下点买煤的钱。小学老师的工资高些，能有西十日元，在町里算得上“体面人”，佐藤没当准尉前，在军需厂当书记员，月薪三十五日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总觉得不够花，才会偷偷倒卖军粮捞外快。
物价更是实在。一升大米（约1.5斤）只要七钱五厘，一百钱等于一日元，也就是说，一块钱能买十三升大米，够松井家吃半个月。猪肉贵点，一斤要二十五钱，相当于现在的五十块人民币，普通人家逢年过节才舍得买半斤，光子上次给我炖的肉汤，那点肉还是她攒了半个月配给票换的。
穿的更便宜。由纪身上的蓝布裙，扯布带做手工，也就两日元，能穿一整年。佐藤那件新军装，料子是“协和棉”（日占区生产的劣质棉），却花了他十五日元，抵得上半个月工资，难怪他那么宝贝，走路都怕蹭着。
住的更不用说。松井家那三间木屋，带个小院子，在寒川町这样的乡下，也就值八百到一千日元，相当于普通工人三西年的工资。东京的房子贵些，像世田谷区的小公寓，一间要三千日元，够买三亩好地了——我编造的“古田太郎”的老家，就安在那里。
至于黑市，那就没谱了。像佐藤偷偷卖的军火情报，三百日元能买十条步枪，或者两箱手榴弹，足够一个游击队小队武装起来。盘尼西林这种“救命药”，黑市上一小瓶就要五十日元，抵得上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上次送回烟台的那批西药，两百日元换了二十瓶，在前线能救多少人命，根本算不清。
光子送早饭来时，手里的木托盘上放着个小陶罐，里面是味噌汤，还飘着两片海带。她今天换了件浅紫色和服，是用我给的一百日元做的新衣服，领口绣着细巧的樱花，针脚密得像蜘蛛网——这次是找町里最好的裁缝做的，花了十五日元，抵得上她以前三个月的开销。
“佐藤君的事，你听说了？”她往仓库办公室瞟了瞟，和服的袖子滑下来，露出的胳膊比刚认识时丰润多了，手背上的薄茧也淡了些，“他娘在町口炫耀，说他下个月就要去哈尔滨当副官，管着好几百个兵呢，到时候可威风了吧。”
她的头顶飘出字：“去哈尔滨也好，离得远了，就不能欺负我们了，这样就好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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