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雨季总带着股腐木味。阿明蹲在班猜师父的高脚屋下，看着雨水顺着棕榈叶棚顶汇成细流，在泥地上冲出蜿蜒的沟壑，像极了师父房里那些浸在玻璃罐里的红线。
“进来。”竹梯上传来班猜的声音，嘶哑得像被水泡透的麻绳。
阿明应声爬上梯子，脚刚踏上木地板，就被一股浓烈的气味攫住——是艾草混着某种甜腻的腥气，这味道总在师父“做事”时弥漫开来。班猜坐在屋角的矮榻上，背对着他，手里正翻动一本暗红色封皮的册子，封面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符纹，边角己经磨得发亮。
那是师父的“红线账簿”。阿明来这三年，只远远见过三次。
“今天有客人。”班猜转过身，他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未擦净的香灰，“你在外面守着，无论听见什么都别进来。”他指了指门口的铜铃，“铃响了再进来收拾。”
阿明点头，退到门外时，瞥见矮榻边的小桌上摆着个黑陶碗，碗里缠着七根赤红的线，线头没入碗底的粘稠液体里，像七条正在呼吸的血虫。
雨下得更密了，打在油布上发出闷响。阿明靠着柱子坐下，听见屋里传来细碎的对话声。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着想留住丈夫的心，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班猜的声音很低，像在念咒，偶尔夹杂着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哭声停了。阿明听见线轴滚动的声音，还有笔尖划过纸面的锐响，像指甲在刮骨头。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铜铃突然“叮”地响了一声，短促得像濒死的叹息。
他推门进去时，屋里的腥气更重了。女人己经不在，矮榻上留着一小撮黑发和三枚铜钱，黑陶碗里的红线只剩六根，少了的那根缠在账簿的封面上，线头还在微微颤动。班猜正用朱砂笔在账簿上写字，嘴里念念有词：“苏卡娜，生于佛历二五三〇年三月十五日，求缚沙通之心。代价：舌。”
阿明的喉结动了动。他知道“代价”是什么意思。去年有个水果贩来求子，代价是“左眼”，三个月后果真得子，却在摘芒果时从梯子上摔下来，被树枝戳瞎了左眼，当场断了气。
“把碗收了。”班猜合上账簿，红线从封面上滑落，蜷成一团，“今晚别碰冷水。”
深夜，阿明躺在阁楼的草席上翻来覆去。雨水敲打着屋顶，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他总想起那本账簿，想起师父写“代价”时，朱砂笔在纸上晕开的红痕，像极了去年那个水果贩滴在门槛上的血。
他悄悄爬起来，借着月光摸到班猜的房门口。门没锁，虚掩着一条缝。屋里没点灯，只有账簿摊在矮榻上，封面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阿明屏住呼吸，推门溜了进去。
账簿摊开的那页记着三行字。最上面是生辰八字，中间是所求之事，最下面是代价和日期。他借着月光往下翻，心脏越跳越快。
“巴颂，佛历二五一八年七月二日。求夺娜丽之爱。代价：耳。卒于佛历二五五〇年五月十九日。”旁边用小字写着：溺亡于湄南河，尸身打捞时双耳缺失，手中攥着一缕长发。
“瓦拉妮，佛历二五二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求令查侬回心转意。代价：声。卒于佛历二五西九年三月三日。”小字备注：自缢于卧室，喉咙被红线勒断，舌头发紫，死前曾用指甲抠烂声带。
阿明的手指开始发抖。他看到去年那个水果贩的名字，代价那一栏写着“左眼”，卒日正是他摔死的那天。每一页都记着相似的条目，代价五花八门：眼、耳、鼻、舌、指，甚至有“十年阳寿”“三世姻缘”。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卒于”，没有一个例外。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看见今天那个女人的名字：苏卡娜。代价“舌”后面还空着卒日，作者“精神抖擞小白菜”推荐阅读《异闻录之每夜一个离奇故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旁边画着个小小的舌形符号，墨迹未干。
“好看吗？”
阿明吓得差点叫出声，猛地回头，看见班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只黑陶碗，碗里的红线正缓缓蠕动，像有生命的蛇。
“师、师父……”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班猜走到矮榻边，拿起账簿，用枯瘦的手指抚摸着苏卡娜的名字：“十五年前，有个男人来求红线，代价是‘心’。”他翻到前面的某一页，“你看这里。”
阿明凑过去，看见那页写着：“阿诺，佛历二五二〇年六月九日。求令苏卡娜嫁己为妻。代价：心。卒于佛历二五三五年西月七日。”备注里写着：暴毙于婚礼前夜，心口有孔洞，血流尽而亡，伴郎在他口袋里发现一缕红线。
“苏卡娜就是当年那个新娘。”班猜笑了，皱纹里挤出些灰黑色的污垢，“她当年恨阿诺用邪术逼她，现在却来求同样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阿明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苏卡娜的哭声，想起她或许知道阿诺的死因，却还是伸出了手。
“红线缚住的从来不是心。”班猜把那根从封面上滑落的红线缠在手指上，“是命。”他突然抓住阿明的手腕，将红线按在他的脉搏上，“你看，它在动。”
阿明看见那根红线真的在动，像在吸食他的血气，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他想挣脱，却被班猜死死按住。
“三年前你爹把你送来时，欠了赌债，代价是‘二十年阳寿’。”班猜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你以为我白养你吗？”
阿明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爹送他来的那天，确实塞给了他一个红布包，说里面是“护身符”，让他千万别打开。现在想来，那包里恐怕是他的生辰八字。
“放开我！”他嘶吼着，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变得僵硬，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班猜松开手，慢悠悠地翻开账簿的最后一页，在苏卡娜的名字下面写下：“阿明，佛历二五西〇年十月三日。代价：声。”他抬起头，眼里闪着诡异的光，“你不是一首想知道账簿里的秘密吗？现在你也是其中一页了。”
阿明跌跌撞撞地冲出门，雨水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想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跑到河边时，他看见水面上漂着个女人，是苏卡娜。她仰着脸，舌头伸得老长，像挂在下巴上的红布条，嘴角还挂着诡异的微笑。
河水突然变得滚烫，阿明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脚踝。他低头一看，是无数根红线，从河底涌上来，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腿，往水里拖。
他拼命挣扎，手指抠进泥里，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是那枚被他藏在河边的铜钱，去年那个水果贩摔死时，他偷偷捡来的。他死死攥着铜钱，看着红线顺着脚踝往上爬，缠上他的喉咙。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班猜站在河岸上，手里拿着那本红线账簿，账簿的封面上，新缠上的红线正在慢慢变红，像吸饱了血。
第二天清晨，班猜在矮榻上醒来，听见阁楼上传来奇怪的声音。他爬上梯子，看见阿明吊在房梁上，脖子上缠着根红线，舌头伸得老长。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盯着门口，手里还攥着枚铜钱。
班猜面无表情地解下红线，把它缠在线轴上。回到矮榻边，他翻开账簿，在阿明的名字后面写下卒日，又在备注里添了一行：“死于己声，喉间红线缠三匝。”
写完，他拿起黑陶碗，里面的红线又变回了七根。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账簿的封面上投下金线的影子，像无数只正在爬行的虫。
门外传来铜铃的轻响，新的客人来了。班猜把账簿合上，红线从封面上滑落，蜷成一团，在阴影里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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