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水门夜市总在日落后活过来。橙黄色的灯泡沿着铁丝网爬成蜿蜒的光河，冬阴功汤的酸辣混着芒果糯米饭的甜香，在潮湿的晚风里漫成粘稠的雾。我攥着刚买的泰式奶茶，冰珠在杯壁上滚出细流，正想找个空位坐下，鼻尖突然钻进一缕异样的香气——不是炭火烤鱿鱼的腥鲜，也不是罗勒叶炒肉末的辛辣，是种带着焦香的、类似炖骨却更浓郁的味道，像有人把整只鸡连骨带肉焖在蜜里，再架到火上慢慢炙烤。
循着香味拐过卖手工香皂的小摊，我看见个扎在角落的烤摊。摊主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得像浸过老抽，围裙上的油垢结得发亮，手里正转着两串油光锃亮的东西。铁架上的炭火噼啪作响，橙红的火苗舔着串上的肉，烤得焦皮微微起泡，渗出琥珀色的油珠，滴在炭上瞬间腾起带着焦香的白烟。
“要一串吗？”男人抬头看我，眼白黄浊得像蒙了层油，笑起来时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被烟渍染黑的牙。他的手格外粗糙，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垢，指甲盖边缘泛着暗红，像是总也擦不掉的血痂。
我盯着铁架上的烤串，突然发现不对劲。那串肉不是常见的鸡肉或猪肉，块头比鸡翅小，形状却古怪——每块肉都裹着层焦黑的皮，边缘能看见凸起的骨节，像被截断的指节。最吓人的是串在中间的那截，肉皮被烤得发皱，指根处赫然卡着枚银色的细戒指，戒面嵌着颗碎钻，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这是……什么肉？”我的声音有点发紧，奶茶杯在手里攥出了汗。
“特色烤肉，”男人用铁签戳了戳那串带戒指的，油星溅在他手背上，他浑然不觉，“用秘方腌的，很多游客爱吃。”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
周围的摊贩正忙着招呼客人，没人注意这个角落。一个穿校服的女生端着芒果糯米饭经过，瞥了眼烤摊，突然加快脚步，校服裙扫过我的脚踝，带着股仓促的风。我转头看她，她己经钻进人群，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慌张。
“来一串吧，很嫩的。”男人又催了一句，手里的铁签转得更快，那枚戒指在火光里晃来晃去，戒面的碎钻像只盯着我的眼睛。
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酒店看到的新闻——曼谷警方正在调查近半年来的连环失踪案，受害者都是年轻女性，最后出现的地点都离水门夜市不远。新闻里没提细节，只说监控拍到她们走进夜市深处，就再也没出来。
“不了，谢谢。”我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塑料凳。凳子倒地的脆响里，我好像听见铁架那边传来“咔哒”一声，像是骨头被烤得裂开的声音。
男人的笑僵在脸上，黄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首到我转身钻进人群，背后还能感觉到那道黏腻的视线。夜市的烟火气突然变得呛人，冬阴功的酸辣里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像生肉被闷在塑料袋里发酵的味道。
回到酒店时，手机弹出条新推送：警方今日在湄南河下游发现一截女性手指，指根戴着枚碎钻戒指，与三个月前失踪的女大学生苏卡娅的饰品吻合。配图是张模糊的证物照，银色戒指卡在焦黑的指节上，戒面的碎钻和烤摊上那枚一模一样。
我盯着屏幕，胃里一阵翻涌。那些被炭火炙烤的“肉串”，那些凸起的骨节，那枚卡得死死的戒指……原来不是错觉。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再敢去水门夜市。可那股焦香总在鼻尖盘旋，夜里闭眼前，总能看见男人转动铁签的手，指缝里的暗红像永远洗不掉的血。第三天傍晚，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或者说，是被某种诡异的执念牵引着，又走到了夜市入口。
刚拐过街角，就看见那个烤摊前围了不少人。穿校服的学生、挎着相机的游客、戴头巾的本地妇人，都伸长脖子盯着铁架，有人举着手机拍照，有人催着老板快点。男人的动作比上次更快，铁签在他手里翻飞，炭火烤得更旺，白烟裹着焦香飘出老远，把周围的摊贩都染了层油亮的光。
我混在人群后，心脏跳得像擂鼓。这次看得更清楚了：铁架上摆着五串烤串，每串三块肉，块头比手指粗些，却能明显看出是肢体的形状——有带关节的“指节”，有连着小块掌骨的“掌心肉”，还有串最显眼的，尾端留着截指甲，被烤得焦黑卷曲，像片干枯的落叶。
“老板，这是什么肉啊？从来没见过。”一个金发游客举着相机问，镜头怼得很近。
男人咧嘴笑，黑黄的牙齿在火光里闪：“秘方，不能说。”他用铁签敲了敲那串带指甲的，“这个好，带筋的，嚼着香。”
游客没再追问，笑着付了钱，举着烤串咬了一大口。我看见他咀嚼时，嘴角沾着点暗红的肉渣，像凝固的血。
人群渐渐散去，我趁机往前挪了两步。铁架旁摆着个锈迹斑斑的冷藏箱，箱盖没盖严，露出条缝。我盯着那条缝，突然看见里面闪过一抹白色——不是肉的颜色，是布料的纹路，像校服裙的格子。
就在这时，男人转身去拿调料，后背对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冷藏箱前，猛地掀开盖子。
一股混合着冰碴、血腥和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箱子里没有冰，只有堆得乱七八糟的“食材”——截断的手指、带骨的手掌、还有半截小臂，皮肤苍白得像泡过福尔马林，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泥。最上面压着块染血的校服裙，格子纹路和那天经过的女生穿的一模一样。
箱壁上贴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红笔写着名字，每个名字旁都画着个勾：苏卡娅、阿玲、小萍……最后一个名字没写完，只画了半道勾，旁边放着枚银戒指，戒面的碎钻缺了个角。
“好看吗？”男人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黄浊的眼睛里没了笑意，只剩下黏腻的贪婪。他手里的铁签滴着油，尖端闪着冷光。
我尖叫着后退，撞翻了调料罐。辣椒粉撒了一地，混着地上的油污，像片凝固的血泊。男人一步步逼近，手里的铁签举了起来，指缝里的暗红在灯光下泛着光。
周围的摊贩好像没听见我的尖叫，依旧忙着烤鱿鱼、递奶茶，游客们举着手机说笑，没人看这边一眼。夜市的烟火气突然变得像层玻璃罩，把我和那个男人困在里面，外面的热闹全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跑什么？”男人的声音黏糊糊的，像嘴里含着没嚼烂的肉，“你的手指很细，烤出来一定很嫩。”他咧开嘴，黑黄的牙齿间夹着点肉丝。
我转身就跑，塑料凉鞋踩在油腻的地上，几次差点滑倒。背后传来铁签落地的脆响，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夜市的灯光忽明忽暗，我撞翻了卖椰子冻的小摊，冰凉的椰浆溅在小腿上，像沾了摊融化的尸油。
不知道跑了多久，首到冲出夜市，撞在巡逻警察的身上，才敢回头。那个角落的烤摊还亮着灯，男人正弯腰收拾地上的狼藉，铁架上的烤串在火光里轻轻摇晃，像串悬着的断指。
警察听完我的话，脸色变得凝重。他们封锁了夜市，却没在冷藏箱里找到那些“食材”——箱子里只有几块冻僵的鸡肉，和件洗干净的校服裙。男人说我是游客，吃坏了肚子产生幻觉，周围的摊贩也纷纷作证，说他卖的一首是鸡肉串。
没人相信我。
离开曼谷那天，我最后看了眼水门夜市。那个烤摊还在，男人正递给穿校服的女生一串烤串，女生笑着接过，咬下的瞬间，嘴角沾了点暗红的渣。男人抬头朝我的出租车看过来，隔着车窗，我看见他咧开嘴笑，黑黄的牙齿间，好像夹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钻。
飞机起飞时，我摸了摸自己的无名指。那里没有戒指，却总觉得有圈冰冷的金属勒着，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摘不掉，也磨不去。
后来在新闻上看到，水门夜市的连环失踪案至今没有头绪。只是偶尔有游客说，在夜市深处闻到过奇怪的焦香，看见过卖特色烤串的小摊，摊主总爱问：“来一串吗？很嫩的。”
而我再也不敢吃任何烤串了。每次看到街头的炭火和铁签，鼻尖就会钻进那股焦香混着腥甜的味道，耳边响起骨头被烤裂的“咔哒”声，还有男人黄浊的眼睛，和他指缝里永远洗不掉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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