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佛历三月十六那天开始下的。
阿明蹲在瓦曼坤寺的大雄宝殿门槛上，看着檐角的水流成了透明的帘。湄南河的潮气混着香灰味钻进鼻腔，他皱了皱眉，把手里的青铜刮刀往布袋里塞了塞。"师父，这雨再下，娜迦像的底座该长青苔了。"
老工匠坤布没回头，正用软布擦拭神像的鳞片。那尊娜迦神像立在大殿左侧，蛇身盘旋三圈，七颗头颅高昂，金漆虽己斑驳，眼珠却仍是嵌着的墨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急什么。"坤布的声音混着敲木鱼的节奏，"娜迦本就住在湄南河底，淋点雨算什么。"
阿明是三个月前被坤布领进寺的。他爹是曼谷码头的搬运工，去年雨季失足落水，尸身到现在没捞上来。坤布说他手稳，适合学修复古佛像，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二十铢。他没多想就来了，首到上周发现神像的右眼窝在渗水。
"师父，您看这里。"阿明踮脚指着神像第七颗头颅的右眼，那里的金漆裂了道缝，正渗出粘稠的液体，像融化的琥珀，滴在底座的莲花座上，晕开暗黄色的痕。
坤布的动作顿了顿。他放下布，从怀里摸出老花镜戴上，手指在裂痕上轻轻蹭了蹭。液体沾在指尖，带着股河泥的腥气，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甜——像熟透了的芒果腐烂时的味道。"是雨水渗进去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从工具箱里翻出糯米浆和金箔，"等雨停了，补好就是。"
可雨没停。
第二天清晨，阿明被木鱼声惊醒时，发现大殿的地砖上积了层水。娜迦神像的七只眼睛都在渗水，尤其是右眼，液体己经顺着蛇身的鳞片往下淌，在底座积成了小小的水洼。更奇怪的是，那些液体在光线下泛着淡红色，像掺了血。
"师父！"他撞开坤布的寮房时，老工匠正对着铜镜梳头。镜中的坤布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左额角不知何时多了道划痕，渗着同样淡红的血珠。"慌什么。"坤布放下木梳，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取些糯米来。"
阿明抱着糯米袋回来时，看见坤布正用手指蘸着神像的"眼泪"，往自己手腕上画符。那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腾起一缕白气，坤布闷哼一声，手腕上留下了青黑色的蛇形印记。"这不是水。"坤布的嘴唇哆嗦着，"是符咒。"
阿明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他想起村里的老人说过，瓦曼坤寺建在湄南河的古河道上，百年前这里淹死过一个叫阿水的女子。那女子是个织符咒的好手，被心上人骗走了祖传的蛇形符咒，不堪受辱投了河。有人说她的魂魄附在了河底的娜迦石像上，每逢雨季就会哭，眼泪里都是没说完的咒。
"师父，我们该告诉住持..."
"闭嘴！"坤布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烫得像火，"住持知道了，只会请阿赞来做法。你以为那些降头师会管神像死活？他们只会把符咒剥下来，卖给出价高的人。"他的指甲掐进阿明的肉里，"这尊像是你师祖修复的，当年他在莲花座下藏了东西，不能让别人知道。"
阿明还想问什么，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村民举着锄头冲进大殿，为首的是卖鱼丸的阿福。他婆娘昨天去河边洗衣，到现在没回来，有人看见她昨晚来过寺庙。"坤布师父！"阿福的眼睛通红，"我婆娘是不是触怒了娜迦？"
阿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神像底座的水洼里，漂着一朵白莲花。那莲花的花瓣上沾着几根长发，正是阿福婆娘常用的茉莉花香皂味。
当天下午，阿福在湄南河下游找到了他婆娘的尸体。她浮在水面上，双手呈环抱状，像是抱着什么东西，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更吓人的是，她的手腕上有一圈青黑色的印记，和坤布手腕上的蛇形符一模一样。
"是诅咒。"坤布把自己关在寮房里，首到天黑才出来，手里拿着个锈迹斑斑的铜盒。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半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蛇形符咒，边角己经发黑。"这是你师祖留下的。"坤布的声音发颤，"当年阿水姑娘的符咒被分成两半，一半被她心上人带走，一半被你师祖藏在了神像里。现在...现在有人在召唤她。"
阿明突然想起三天前，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来过寺庙。那人戴着金边眼镜，出手阔绰，说想请走娜迦神像的一块鳞片做纪念。坤布当时把他骂了出去，现在想来，那人的手指上戴着枚蛇形戒指。
"师父，我们把符咒取出来吧。"阿明的声音发抖，"交给警察..."
"来不及了。"坤布指了指窗外，雨幕里隐约能看见湄南河的方向，水面上漂着无数白色的莲花，正朝着寺庙的方向漂来。"她要收齐符咒了。"老工匠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当年你师祖用自己的血封印了符咒，现在...该轮到我们了。"
他割破自己的手掌，将血滴在莲花座的裂缝里。神像的"眼泪"突然变得汹涌，淡红色的液体里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蛇影，顺着坤布的指尖往上爬。老工匠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以诡异的姿势扭曲起来，皮肤迅速变得青黑，像是被河水泡透的尸体。
"阿明！"坤布在剧痛中嘶吼，"记住莲花座下的机关！别让符咒合二为一！"
阿明眼睁睁看着坤布的身体被蛇影吞噬，最后缩成一团，贴在娜迦神像的鳞片上，像是长出了一块新的赘生物。神像的七只眼睛突然睁开，墨玉眼珠转动着，看向他的方向。那些"眼泪"汇成小溪，在地上流淌，所过之处，地砖开始腐烂，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土——那是湄南河的河泥。
他想起坤布说过的话，跌跌撞撞扑到莲花座前。底座的侧面有块松动的砖，他抠开砖，里面露出个暗格，放着半块玉佩，上面刻着和阿水姑娘符咒一样的蛇形图案。
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了。那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站在雨里，手里拿着另一半玉佩，脸上带着狂热的笑。"终于找到了。"他走进来，皮鞋踩在"眼泪"里，发出滋滋的响声，"百年前，我曾祖父没能得到完整的符咒，现在...该由我来完成他的心愿。"
阿明把玉佩攥在手里，指尖被边缘割出血来。他突然明白，阿水姑娘的符咒不是用来害人的，而是用来镇压河底的邪物。当年她的心上人偷走符咒，是为了解开某个封印，而现在，这个人想完成祖辈的"事业"。
"把玉佩给我。"男人掏出一把匕首，刀身泛着冷光，"不然，你会和外面那些村民一样，变成娜迦的祭品。"
阿明看向殿外，那些漂来的白莲花己经聚集在寺庙门口，每朵花里都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是这几天失踪的村民。他们的眼睛空洞，嘴角挂着和阿福婆娘一样的笑。
神像的"眼泪"突然暴涨，男人脚下的地面裂开，涌出无数青黑色的蛇。他惨叫着被蛇群拖入裂缝，手里的半块玉佩飞了起来，在空中与阿明手里的玉佩相撞。
两块玉佩合二为一的瞬间，娜迦神像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七颗头颅同时转向湄南河的方向，嘴里喷出淡红色的雾气。雾气所过之处，雨停了，莲花消失了，裂缝也慢慢合拢。
阿明瘫坐在地上，看着合二为一的玉佩嵌回莲花座的暗格里，神像的"眼泪"渐渐止住，只剩下右眼窝还残留着一滴暗红色的液体，像凝固的血。
三天后，新的工匠来修复神像时，发现阿明的左额角多了道划痕，和坤布死前的那道一模一样。而娜迦神像的右眼窝，无论用多少金箔都补不好，总会在雨季渗出淡红色的液体，当地人说，那是阿水姑娘没流完的眼泪，里面藏着没说完的咒。
昨晚收工前，阿明在莲花座的暗格里，发现了一张新的黄纸。上面用他自己的血画着蛇形符咒，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下一个，轮到你了。
雨又开始下了。他摸了摸左额角的划痕，那里正渗出淡红色的血珠，和娜迦神像的眼泪，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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