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午夜总裹着一层黏腻的湿热，即使是凌晨三点，7-11便利店的冷气机也赶不走玻璃门外的蝉鸣。阿杰趴在收银台上打盹，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柜面边缘的焦糖渍——那是上周三卖热可可时洒的，至今没擦干净。冰柜压缩机的嗡鸣像条盘踞的蛇，贴着地板缝钻进耳朵，他猛地惊醒，额头撞在扫码枪上，发出“咚”的轻响。
“该死。”他揉着额头抬头，冷气机出风口的冷凝水正滴在他的工牌上，照片里二十岁的自己还带着刚从清迈老家来曼谷时的憨气。便利店在拉差达大街的巷口，斜对面就是曼谷市立中学，白天挤满穿蓝白校服的学生，到了深夜，只剩下醉汉和晚归的上班族。
冰柜又发出了声音。
不是压缩机正常的嗡鸣，而是一种极轻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有人在狭窄的空间里调整裙摆。阿杰的后颈瞬间爬满冷汗，他盯着冷藏柜的玻璃门，里面的明治牛奶和金枪鱼罐头整齐排列，冷光透过结霜的玻璃，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这声音己经持续了两周。
起初阿杰以为是冰柜老化，管道热胀冷缩摩擦出的动静。首到上周，他在整理冰柜底层的冰淇淋时，那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就在他头顶的隔层，像是有人穿着裙子，膝盖顶着柜壁轻轻扭动，布料蹭过金属内壁，带着潮湿的凉意。他猛地关上柜门，后背抵着货架滑坐在地，心脏撞得肋骨生疼。
“阿杰，发什么呆？”坤叔提着一袋冰块从仓库出来，灰色的工服后背洇着汗渍。他是店里的老员工，据说在这个7-11做了十五年，见证过三任店长。
阿杰指着冰柜，声音发颤：“叔，你听……”
窸窣声恰在此时停了，只有压缩机单调的嗡鸣。坤叔眯起眼，浑浊的眼珠扫过冷藏柜，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小串佛珠，用泰语低声念了句经文，然后拍了拍阿杰的肩膀：“年轻人别疑神疑鬼，这机器用了八年，早就该换了。”
他的手很凉，阿杰却觉得比冰柜的冷气更刺骨。他注意到坤叔的手指在发抖，佛珠线勒进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
凌晨西点，巷口的米粉摊支起了油锅，油烟混着檀香味飘进店里。阿杰数着收银机里的硬币，试图转移注意力。玻璃门“叮咚”一声被推开，穿蓝白校服的女生走进来，马尾辫上别着银色的蝴蝶发卡。
“阿杰哥，一瓶冰豆奶。”女生的声音很软，像浸在椰浆里的糯米。
是小萍，市立中学的高二学生，每天这个时间来买早餐。阿杰弯腰从冰柜拿豆奶，手指触到柜门的瞬间，那窸窣声又响了，比之前更急，像是被惊动的蛇在乱窜。他手一抖，豆奶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溅到小萍的白球鞋上。
“对不起！”阿杰慌忙去捡，抬头时正对上小萍的眼睛。她的瞳孔很黑，像巷尾那口老井，“我再给你拿一瓶。”
“没关系。”小萍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冷藏柜上，突然轻声问，“阿杰哥，你们冰柜里是不是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阿杰的后背僵住了：“没有啊，都是饮料和冰淇淋。”
“可是……”小萍咬着嘴唇，手指绞着校服裙的衣角，“我上周路过，听见里面有声音，像是有人在哭，还带着裙子摩擦的动静。我们班的苏卡伊，就是穿这个裙子失踪的。”
苏卡伊。这个名字像根针，扎进阿杰的记忆。三个月前，市立中学的女生苏卡伊在放学路上失踪，警方调了监控，最后拍到她走进这条巷口，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了。她的校服裙是蓝白相间的，和小萍身上的一模一样。
“别瞎说。”阿杰的声音干涩，“警察不是说她可能离家出走了吗？”
小萍摇摇头，马尾辫上的蝴蝶发卡闪了一下：“苏卡伊不会离家出走的，她妈妈卧病在床，她每天放学都要去买药。而且……”她压低声音，“有人说，她失踪前，经常来这家店买草莓牛奶。”
玻璃门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阿杰看向冷藏柜，结霜的玻璃上似乎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着蓝白裙子，身形和小萍差不多高。他猛地打开柜门，冷气“呼”地涌出来，里面只有一排排整齐的饮料，霜层厚得能盖住手指。
“你看，什么都没有。”阿杰的手心全是汗。
小萍却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阿杰哥，你的脖子上……”
阿杰伸手去摸，摸到一片湿冷的触感，像是有人刚用冰过的手指划过。他低头看向冰柜，霜层表面有一道细长的痕迹，像是被指甲刮过，边缘还沾着几根极细的蓝色丝线——那是市立中学校服裙的布料颜色。
小萍没再要豆奶，匆匆付了钱就跑了，蝴蝶发卡掉在地上，被她踩碎了一只翅膀。
天亮时换班，坤叔来接岗，看到地上的玻璃碎片和蓝色丝线，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从仓库翻出一瓶圣水，绕着冷藏柜洒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
“阿杰，这事儿别对外说。”坤叔的声音沙哑，“三个月前，苏卡伊失踪那天，就是在这个冰柜前买的草莓牛奶。”
阿杰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自己刚入职时，店长反复叮嘱，晚上整理冰柜时，千万别碰最底层的隔层，那里的霜永远不用清理。当时他以为是老员工偷懒，现在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她会不会……”阿杰的话卡在喉咙里。
“别问。”坤叔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进他手里，“这是高僧开过光的符，戴着能保平安。记住，晚上值班别单独待在冰柜前，听到什么都当没听见。”
红布包里的符牌冰凉，阿杰捏着它走出便利店，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暖不透骨头里的寒意。巷口的米粉摊老板冲他招手，铁锅里的猪油滋滋作响，阿杰却突然想起冰柜里的霜，那白花花的样子，像极了凝固的脂肪。
接下来的几天，阿杰都戴着符牌上班，那窸窣声果然没再出现。他渐渐放下心，以为是符牌起了作用，首到周五晚上。
那天暴雨倾盆，打在便利店的铁皮屋顶上，像无数只手在拍门。凌晨两点，店里突然停电，应急灯亮起幽绿的光，冰柜的嗡鸣戛然而止。阿杰摸出手机照明，刚走到冷藏柜前，就听见里面传来清晰的声音——不是布料摩擦，而是指甲刮擦金属的“咯吱”声，一下一下，像是有人在里面抓着柜壁往外爬。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成蛛网。应急灯忽明忽暗，映着冷藏柜的玻璃门，上面的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露出模糊的水渍，像是有人在里面哭出的眼泪。
“谁在里面？”阿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却不受控制地伸向柜门把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把手时，精神抖擞小白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停电前刚进来的醉汉突然撞了他一下，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小子，有威士忌吗？”
阿杰被撞得后退半步，再看向冷藏柜时，刮擦声停了。应急灯闪烁着熄灭，店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冰柜压缩机停止运转的余响，像濒死者的喘息。
几分钟后，电力恢复，荧光灯“啪”地亮起，晃得人眼睛生疼。阿杰猛地看向冷藏柜，玻璃门上的霜又结了起来，刚才的水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打开柜门，冷气涌出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像腐烂花朵的甜腥味。
最底层的隔层里，霜堆得比平时更高，隐约能看出一个人形的轮廓。阿杰的呼吸停滞了，他伸手去扒开霜层，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布料——蓝白相间的，带着细密的褶皱，正是市立中学的校服裙。
裙子的口袋里鼓鼓的，像是装着什么东西。阿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捏住口袋边缘，慢慢掏出一个透明的药瓶，里面的白色药片撒了出来，滚落在霜层里。
瓶身上贴着标签，是治疗抑郁症的药，名字一栏写着“苏卡伊”。
就在这时，冰柜的压缩机重新启动，发出“嗡”的一声。阿杰看见霜层表面映出自己的脸，而在他身后，玻璃门的倒影里，站着一个穿蓝白校服的女生，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手里攥着半盒草莓牛奶，牛奶顺着手指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洼。
他猛地回头，店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个醉汉趴在货架上打鼾。冷藏柜的门不知何时自己关上了，里面又传来窸窣声，这次格外清晰，像是有人穿着裙子，正贴着柜壁缓缓滑动，越来越近。
阿杰连滚带爬地冲出便利店，暴雨瞬间浇透了他的衣服。他跑过巷口的米粉摊，老板在后面喊他，他却不敢回头。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好像看见巷尾的老井边，站着个穿蓝白校服的女生，正弯腰往井里看，井口漂着半盒草莓牛奶。
第二天，阿杰请了假，躲在出租屋里不敢出门。坤叔给他打电话，语气急促：“你昨晚是不是碰了冰柜底层？”
“我……”阿杰说不出话。
“糊涂！”坤叔的声音带着哭腔，“那裙子不能碰！苏卡伊失踪那天，有人看见她和一个男人进了巷尾的废弃仓库，那男人是这家店的常客，总在午夜来买草莓牛奶。”
阿杰想起那个每天凌晨来买威士忌的醉汉，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
“警察查过仓库，只找到一摊血迹和这裙子。”坤叔的声音越来越低，“店长怕影响生意，让我把裙子藏进冰柜，说等风头过了再处理……可谁知道，这裙子放进去的第二天，就开始有声音了。”
阿杰挂了电话，看着手里的符牌，红布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符纸碎成了粉末。
傍晚时分，小萍发来信息：“阿杰哥，你今天没来上班吗？我路过店里，看见坤叔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在查苏卡伊的案子。”
阿杰的心沉了下去。他换了衣服，再次走向那条巷口，7-11的招牌亮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他推开门，店里空无一人，收银台后面的监控屏幕黑着，像是瞎了的眼睛。
冷藏柜的嗡鸣格外响亮，里面的窸窣声也跟着响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促。阿杰走到柜前，玻璃门上结的霜正往下滴水，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
他打开柜门，冷气带着那股甜腥味涌出来。最底层的隔层里，校服裙平铺在霜上，裙摆微微晃动，像是有人穿着它在呼吸。裙子的领口处，别着一个银色的蝴蝶发卡，一只翅膀己经碎了。
阿杰突然想起小萍的发卡，也是银色的蝴蝶，碎了一只翅膀。
冰柜深处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霜层里站起来。阿杰的后背抵着货架，退无可退，他看见霜层表面映出无数细小的脚印，像是有人在里面不停地走动、挣扎。
这时，玻璃门“叮咚”一声响了，穿蓝白校服的女生走进来，马尾辫上的蝴蝶发卡闪着光。
“阿杰哥，”小萍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笑意，“我来拿苏卡伊的药，她在仓库等得着急了。”
阿杰猛地看向她的脚，白球鞋上沾着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冷藏柜里的校服裙突然飘了起来，裙摆在冷风中摆动，露出后面的冰柜壁——那里刻着无数细密的抓痕，深的地方露出黑色的保温层，像是凝固的血痂。
小萍一步步走近，她的脸在荧光灯下渐渐变得模糊，皮肤透出青灰色，像是泡在水里太久。阿杰闻到她身上有股熟悉的甜腥味，和冰柜里的一模一样。
“苏卡伊说，她好冷啊。”小萍的手搭在阿杰的肩膀上，冰凉刺骨，“你能帮她把裙子拿出来吗？她想穿着裙子回家看妈妈。”
冷藏柜里的窸窣声变成了呜咽，像是有人在里面哭。阿杰的目光越过小萍，看见玻璃门外站着个醉汉，手里攥着半瓶威士忌，手腕上的疤痕在路灯下泛着红。
冰柜的压缩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彻底停了。阿杰看着小萍的脸，她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里面映出冷藏柜的影子——苏卡伊的校服裙正悬在半空，裙摆扫过冰淇淋盒，发出窸窣的声响。
他突然想起坤叔说过的话，三个月前苏卡伊失踪那天，监控拍到她走进巷口，手里攥着一个药瓶。而那天晚上，这家7-11的监控刚好坏了，店长说是线路故障。
小萍的手指滑到阿杰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那天摸到的湿冷痕迹。她的指甲很长，带着淡淡的蓝色，像是长期泡在水里。
“阿杰哥，”她凑近他的耳朵，声音轻得像叹息，“苏卡伊说，穿这条裙子的人，都要陪她待在冰柜里哦。”
冷藏柜的门自己关上了，发出沉重的“砰”声。里面的呜咽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持续不断，像是有人在里面试穿裙子，又像是在整理衣角。
第二天清晨，米粉摊老板发现7-11的门开着，收银台后面没人，只有地上散落着几片蓝色的布料碎片。冷藏柜的门敞着，里面结满了厚厚的霜，最底层的隔层里，放着一瓶没开封的草莓牛奶，瓶身上凝着水珠，像是哭过的痕迹。
有人说，那天凌晨路过的人，听见冰柜里传来穿裙子的摩擦声，还有女生的笑声，甜得像腐烂的花朵。他们打开冰柜，里面只有结霜，霜层深处，隐约能看见两个并排的人形轮廓，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裙。
后来，这家7-11换了新的冰柜，也换了新的店员。只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每个午夜，当压缩机开始运转时，总能听见里面传来窸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狭窄的空间里，轻轻晃动着裙摆。而那些晚归的学生，再也不敢在凌晨三点，来买一瓶冰豆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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