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古城的雨，仿佛是从岁月的深处飘洒而来，带着丝丝缕缕的铁锈味。那味道，像是被时光侵蚀的古铜器，又似是历经沧桑的老城墙，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不禁沉醉其中。
雨滴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水花中似乎也夹杂着那股铁锈味。阿明蹲在周六夜市的排水沟旁，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指尖触到水晶佛底座时，那冰凉像针一样扎进骨头里。
这尊佛是从一个穿靛蓝笼基的老头手里收来的。老头说它来自百年前的瓦洛洛寺，水晶里封着高僧的指骨。阿明做古董生意五年，看惯了用树脂仿水晶的假货，但这尊佛不同——巴掌大的水晶里，佛陀结跏趺坐的轮廓清晰得像冰雕，背后隐约浮着一缕灰雾，在夜市彩灯下晃出淡淡的血色。
“三千铢。”老头的牙掉了半颗，说话漏风，“午夜前必须请走，否则……”他没说完，只指了指西边的月亮。那时月亮正被乌云啃掉一角，像块被虫蛀的银饼。
阿明把水晶佛塞进帆布包时，包带突然断了。佛摔在青石板上，发出钟鸣似的脆响，却没碎。他捡起来细看，底座边缘多了道发丝细的裂痕，裂痕里渗出点黏糊糊的东西，闻着像腐叶混着檀香。
回到租住的老式木楼时，挂在楼梯口的风铃突然响了。那串风铃是他去年从瓦洛洛寺请的，高僧开过光，据说能驱邪。此刻铜铃碰撞的声音却像哭，每一声都拖着湿漉漉的尾音。
他把水晶佛摆在客厅的博古架上，旁边是尊玉佛和几串老佛珠。刚转身要去煮咖啡，身后传来“咔嗒”一声。回头时，博古架上的玉佛倒了，底座磕在木板上，碎成三瓣。而水晶佛依旧端正地坐着，水晶表面的灰雾似乎浓了些，佛陀的脸在雾里若隐若现，嘴角像是向上弯了弯。
阿明心里发毛，摸出手机想给相熟的龙婆打电话，屏幕却突然黑了。他按了好几次开机键，屏幕亮起来时，壁纸里的妻子笑脸变成了青灰色，眼睛黑洞洞的，正对着镜头外的他笑。
“别装神弄鬼。”他骂了句，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妻子三年前在清迈的山洪里失踪了，尸体至今没找到。朋友们都说他该搬离这栋老楼，说这里离湄平河太近，阴气重，但他总觉得妻子的气息还在，尤其是雨天，木楼的缝隙里会渗出她生前用的茉莉花精油味。
凌晨三点，阿明被冻醒了。客厅的窗开着，雨水打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明明睡前锁了窗——那扇柚木窗的插销早就锈死，得用锤子才能撬开。
水晶佛就摆在水洼边。月光透过雨帘照在水晶上，佛座下的裂痕里，那缕灰雾正顺着水痕往西周爬，在地板上画出细细的、像血管一样的纹路。阿明凑近了看，突然发现水晶里的佛陀轮廓变了：原本结印的手垂了下来，指尖指着底座的裂痕，而佛的脸……那根本不是佛陀的脸，是张女人的脸，眉眼像极了他妻子。
他猛地后退，撞倒了博古架。水晶佛摔在地上，这次没发出声音，反而像海绵似的陷进木地板里，只露出小半个顶。阿明伸手去拔，指尖刚碰到水晶，就被烫得缩回手——刚才还冰透的水晶，此刻烫得能煎鸡蛋，底座的裂痕里渗出暗红的液体，滴在地板上，瞬间晕开一朵茉莉花的形状。
手机在这时响了，是警局的朋友阿猜。“你妻子的遗物找到了。”阿猜的声音带着电流声，“在瓦洛洛寺后面的排水渠里，有个水晶佛，底座刻着她的名字……”
阿明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他妻子的名字是“林”，泰文写法刻在水晶佛底座内侧，被灰雾遮着，他昨天根本没看见。
雨更大了，木楼的梁柱发出“咯吱”的呻吟，像有人在楼里走动。阿明抓起水晶佛就往门外冲，手指被烫得起了水泡，那痛感里混着一丝诡异的麻痒，像是有无数细虫顺着血管往上爬。
跑到巷口时，他撞见了夜市那个卖佛牌的老头。老头没打伞，雨水顺着他花白的胡子往下淌，衣服却干得发亮。“我说过，午夜前要请走。”老头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只有两个黑洞，“现在它认主了。”
阿明这才发现，水晶佛底座的裂痕里渗出的不是液体，是头发。黑色的、湿漉漉的头发，正缠着他的手腕往上爬，发丝里裹着细小的白色骨头，像被嚼碎的牙签。
他跌跌撞撞冲进瓦洛洛寺，寺庙的铁门虚掩着，门环上的铜铃在风雨里一动不动。正殿的烛火明明灭灭，供桌上的香炉倒在地上，香灰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在月光下像铺了层碎玻璃。
“龙婆！龙婆！”阿明朝着佛像后的禅房大喊。去年他在这里请过一尊掩面佛，龙婆当时告诫他，古董里的“东西”比佛牌凶，尤其是水晶、玉石这类能“藏魂”的物件。
禅房的门“吱呀”开了条缝，里面透出昏黄的光。阿明挤进去，看见龙婆盘腿坐在草席上，面前摆着个铜盆，盆里泡着几片菩提叶，叶子上的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把它放进来。”龙婆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指着铜盆。阿明刚把水晶佛放进水里，盆里的水就“咕嘟”冒泡，菩提叶瞬间烂成泥，水面浮起一层油花，散发出和阿明妻子的茉莉花精油一模一样的味道。
“这不是高僧指骨。”龙婆用竹筷挑起水晶佛，筷子碰到水晶的地方立刻焦黑，“是民国十七年，瓦洛洛寺那场火灾里烧死的女居士，她的骨灰混着融化的水晶，被人塑成了佛的样子。”
阿明的手抖得厉害。他想起妻子失踪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她穿着新买的水蓝色纱丽，说要去瓦洛洛寺给高僧送自己做的茉莉花糕。监控最后拍到她走进寺庙后门，之后就消失了，像被雨洗没了。
“她不是失踪。”龙婆的目光落在水晶佛上，水晶里的灰雾己经凝成了清晰的人形，正隔着透明的壁，用阿明妻子的眼睛看着他，“她是被请进来了。”
铜盆里的水开始沸腾，水晶佛表面的温度越来越高，阿明看见自己映在水晶上的脸正在融化，皮肤像蜡一样往下淌，露出底下森白的骨头。他想松手，手腕却被头发缠得死死的，那些头发里的小骨头正在长大，变成指节的形状，抠进他的皮肉里。
“她等了你三年。”龙婆从怀里掏出一卷褪色的经幡，“火灾那年，女居士和情人约定私奔，男人却没来。她在佛前烧了自己，骨灰融进水晶，成了‘缚灵佛’——谁带走它，谁就会被她缠上，首到替那个男人偿命。”
阿明突然想起妻子失踪前的那个晚上，她翻出了一个旧木箱，里面是些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三十年代的西装，站在瓦洛洛寺的塔前，怀里抱着个水晶物件，侧脸和阿明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男人……”阿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你的曾祖父。”龙婆把经幡缠在水晶佛上，经幡接触到水晶的地方冒出黑烟，“他当年收了女居士的聘礼，却在私奔前夜坐船回了中国，首到老死都没再踏足泰国。女居士的怨气附在水晶上，百年里找了无数和他相似的人，都没成。首到三年前，她看见你和妻子在寺里拜佛，你妻子脖子上戴的银锁，和当年女居士给男人的定情物一模一样。”
铜盆里的水己经烧干了，露出盆底刻着的生辰八字，正是阿明的。水晶佛突然发出一声脆响，底座的裂痕彻底裂开，里面涌出大量的头发，瞬间缠住了阿明的脖子。他在窒息的边缘，看见水晶里的女人正慢慢转过身，她的脸一半是妻子的模样，一半是被火烧焦的焦黑，嘴唇开合着，说的是泰语里最温柔的情话，翻译成中文却是：“你终于来陪我了。”
雨停的时候，阿猜带着警察赶到瓦洛洛寺。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铜盆里躺着半块融化的水晶，水晶里嵌着枚银锁，锁身上刻着“林”字。博古架上的玉佛碎片被拼好了，旁边多了尊新的水晶佛，佛陀的脸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底座内侧刻着两个小字：阿明。
老木楼的租客换了新人，是个来清迈学佛的中国女孩。她总觉得客厅的博古架有点不对劲，尤其是那尊水晶佛，在阴雨天会变得格外凉，底座的缝隙里偶尔会渗出点茉莉花香。有天深夜，她被噩梦惊醒，看见水晶佛里的佛陀正缓缓低下头，对着她露出一个微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极了照片里那个百年前的中国男人。
窗外的湄平河静静流淌，水面漂着朵白色的茉莉花，顺着水流往古城的方向去了。岸边的渔民说，最近总在午夜看到河面上有个穿水蓝色纱丽的女人，坐在水晶做的莲花座上，对着月亮梳头，梳下来的头发顺着河水漂进古城，缠在那些独自走夜路的男人脚踝上。
而周六夜市的排水沟旁，那个穿靛蓝笼基的老头又摆出了新的物件。这次是个水晶手链，珠子里隐约有血丝在流动。有游客问起，老头咧开缺牙的嘴笑了：“这是‘姻缘链’，能找到前世的爱人哦。”他指了指西边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圆得像面镜子，照得夜市的水晶饰品都泛着冷光，像无数只睁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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