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柱间第一次听见井底的哭声时,正蹲在井台边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映着他身后那口老井——井沿的青石板被 几代人的手掌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深褐色的泥垢,像干涸的血。
“呜呜……”
哭声细得像蛛丝,裹着井水的潮气钻进耳朵。二柱子猛地磕掉烟灰,骂了句脏话。这口井在村西头的乱葬岗边缘,打他记事起就没人敢用,老人们说井里锁着“不干净的东西”。他今天来,是因为村里的傻子三丫说,昨夜看见井里浮着双红绣鞋。
“谁在那儿装神弄鬼?”他捡起块石头往井里扔,只听见“扑通”一声闷响,没激起半点水花。怪了,这井明明深不见底,石头落下怎么像砸在棉絮上?
哭声停了。二柱子眯眼往井里瞅,暮色像墨汁似的灌进去,什么也看不见。他正准备转身,井里突然飘来股香气,甜腻腻的,像是胭脂混着腐烂的荷花。
“大哥……拉我一把……”
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软得发黏,尾音拖着钩子似的颤。二柱子头皮一麻,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那井里有个穿红鞋的,要是她叫你,千万别回头。”
可他鬼使神差地又凑了过去。井里的黑暗似乎淡了些,隐约能看见水面上漂着点红。他刚想再仔细看,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冰凉滑腻,像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蛇。
“啊!”他吓得往后挣,那东西却越收越紧。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他看见井里伸出只手,指甲涂着艳红的蔻丹,手腕上缠着圈银镯子,叮当乱响。
更骇人的是那只脚。水面上露着半截脚踝,皮肤白得发青,脚踝以下是双绣着并蒂莲的红绣鞋,鞋尖翘着,明明只有孩童的巴掌大,却套在成年人的脚上,脚趾被硬生生挤成了畸形的三角。
“我的鞋……掉井里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井里的红影慢慢浮上来,露出张惨白的脸。眉眼倒是清秀,只是眼角嘴角都像被水泡得发肿,往下淌着透明的黏液。
二柱子猛地甩开那只手,连滚爬地往村里跑。身后的香气越来越浓,银镯子的叮当声像追魂铃似的跟着他,首到撞开自家院门,那声音才突然消失。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灌了半瓶白酒,手抖得连烟都点不着。奶奶在灶房听见动静,端着油灯进来,看见他脸色惨白,叹了口气:“你还是遇上了?”
奶奶说,那井是光绪年间挖的。当时村里地主家的小妾怀了孕,被正房诬陷不贞,绑了扔进井里,还在井口压了块大青石。那小妾死的时候,才十六岁,裹着双三寸金莲,穿的就是红绣鞋。
“她在井里待了百年,就盼着有人把她拉上来。”奶奶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歪歪扭扭的,“可谁要是碰了她的鞋,就得替她在井里待着。”
二柱子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道青紫色的印子,像被镯子勒出来的。他想起那只被挤变形的脚,胃里一阵翻腾。
“明儿一早就去填井。”他咬着牙说。
可第二天一早,井边围满了人。三丫的娘坐在地上哭,说三丫昨夜没回家,有人看见她往井这边跑。二柱子心里咯噔一下,挤进人群往井里看——水面上漂着件粉色的小褂子,正是三丫昨天穿的。
“捞!快把人捞上来!”村长大声吆喝,几个壮汉找来绳子和木桶,轮流下井打捞。可井水像是活的,刚把木桶放下去就被吸住,怎么也提不上来。
日头升到头顶时,井里突然冒起水泡,咕嘟咕嘟的,像水开了似的。接着,那股甜腻的香气又飘了过来,比昨天更浓,浓得让人头晕。
“看!那是什么!”有人指着井口喊。
二柱子抬头,看见井里浮上来个东西——不是三丫,是个穿着红袄的女人。她脸朝下漂着,乌黑的头发散在水里,像团水草。最显眼的是那双鞋,红得像血,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
“是她!是井里的那个!”二柱子失声喊道。
女人似乎听见了,突然翻过身来。她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眼睛却睁得溜圆,首勾勾地盯着二柱子。然后,她缓缓抬起脚,那只畸形的小脚在水面上一点一点,像是在走路。
“我的鞋……不合脚……”她咧开嘴笑,嘴里没有牙,黑洞洞的,“得找个新脚……”
三丫娘突然尖叫一声,指着井口:“那鞋!那鞋是三丫的!”
二柱子这才看清,女人脚上的红绣鞋,鞋面上绣着只小蝴蝶——那是三丫前几天刚绣的,说要送给她娘做生日礼物。
就在这时,女人猛地沉了下去,井水瞬间变得漆黑。接着,井里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有人在掰断树枝。
“快填井!快填井!”村长疯了似的喊,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往井里扔石头、倒黄土。可那些东西一靠近井口,就像被什么吞了似的,连点响声都没有。
二柱子突然想起奶奶说的话,转身往家跑。他冲进奶奶的房间,翻出个布满灰尘的木盒,里面是块锈迹斑斑的铜锁——这是爷爷留下的,说能镇住井里的东西。
等他拿着铜锁跑回井边,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
井台上躺着个小小的身影,是三丫。她的脚没了,裤腿空荡荡的,鲜血染红了地面。而井口边,那双红绣鞋正静静地放在那里,鞋里塞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女人的声音又在井里响起,这次带着满足的笑:“这双脚……真合脚……”
二柱子眼睛都红了,抓起铜锁就往井里扔。铜锁刚碰到水面,就发出刺啦一声,像是烧红的铁掉进水里。接着,井里传来凄厉的惨叫,那声音不男不女,尖得能刺破耳膜。
井水开始翻腾,黑色的水里浮起好多东西——腐烂的骨头,生锈的银镯,还有各式各样的小鞋,有布鞋,有皮鞋,甚至还有双小小的虎头鞋。
“是她!她把村里失踪的孩子都……”有人哭喊着。
二柱子,这才明白,这些年村里丢的孩子,都成了她的“新脚”。他看着井里不断浮起的小鞋,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邻居家的小虎丢了,他娘疯了似的找,最后在井边发现了只小虎的鞋。
井水渐渐平静下来,那股甜腻的香气变成了恶臭。二柱子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口井,突然觉得井口像是一张嘴,正慢慢闭上。
后来,村里人用水泥把井封死了,上面还压了块大石头。可每到下雨天,石头下面就会传来叮当的镯子声,还有女人的哭声,说她的鞋又不合脚了。
二柱子搬离了村子,可总觉得脚脖子凉飕飕的。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井边,那女人从水里伸出手,笑着说:“你的脚……也挺合脚的……”
他猛地惊醒,掀开被子一看,自己的脚好好的。可低头时,他看见床单上有个红印子,像只小小的鞋印,鞋尖上绣着朵并蒂莲。
窗外,不知何时飘来了那股甜腻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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