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水的恶臭如同附骨之疽，浸透了背包，也浸透了林默的灵魂。他抱着那湿冷、沉重、不断滴落污水的帆布袋，像个游魂般飘出“麦乐堡”虚假的暖光。深夜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身上，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刺骨。那两枚在口袋深处、曾象征最后希望的硬币，隔着湿透的布料，传递着微弱的、冰冷的金属触感，提醒着他仅存的“财富”。他需要一个地方晾干这唯一的“家当”，更需要一个地方，暂时避开这能将人彻底冻毙的雨夜。
他缩在城市立交桥下更深的阴影里，听着头顶车流碾过湿滑路面的呼啸声，像困兽的呜咽。就在意识即将被寒冷和绝望彻底吞噬时，一道刺眼的光束撕破了雨幕——是通宵营业的“靓丽发廊”的霓虹招牌，在雨水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粉红色光晕。
鬼使神差地，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挪了过去。发廊玻璃门内透出暖黄的灯光，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他不敢进去，只是瑟缩在门口狭窄的雨檐下，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试图汲取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和遮蔽。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寒气首透骨髓，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吱呀”一声，发廊的玻璃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紧身亮片裙、妆容有些花了的年轻女人探出头来，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她是莉莉。
“喂，要死啊你？堵在门口挡生意！”莉莉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不耐烦，但当她模糊的视线（林默的眼镜也沾满雨水）看清林默惨白的脸、乌青的嘴唇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时，不耐烦的语气顿了一下。
林默像受惊的鹌鹑，想挪开，但冻僵的身体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缩了缩。
“啧……”莉莉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冰冷的雨夜中迅速消散。她上下打量着林默，目光落在他怀里那个湿透、散发着怪味的破背包上，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是同为社会底层的一丝物伤其类，或许是别的什么。“冻死鬼投胎似的……进来吧，别死我门口，晦气！”她没好气地说着，侧身让开了门缝。
一股混杂着廉价香水、染发剂和洗发水味道的暖风扑面而来。对几乎冻僵的林默而言，这无异于天堂的召唤。他几乎是跌撞着挤了进去。
发廊很小，只有两张理发椅和一个洗头床。此刻没有客人，只有莉莉和一个在角落打盹的洗头小妹。莉莉随手丢给他一条半旧的、带着洗发水味的干毛巾。“擦擦！别把我地板弄太湿！真倒霉！”她抱怨着，坐回理发椅，对着镜子补妆。
林默笨拙地用毛巾擦拭着头发和脸，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毛巾粗糙的纤维，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和暖意。他小心翼翼地把湿透的背包放在墙角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发廊里的暖气缓慢地渗透着他冻僵的身体，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
“谢…谢谢…”他声音嘶哑。
莉莉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专注地描摹着她有些晕开的眼线。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暖风机单调的嗡嗡声。或许是深夜的孤寂，或许是林默那副完全无害的、近乎卑微的落魄样子，莉莉忽然开了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怨愤：
“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用力合上化妆盒，转过身，面对着林默，眼圈似乎刻意揉得更红了些，“你知道我上一个男朋友什么样吗？畜生！人渣！”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动不动就打我！你看！”她猛地撩起自己一侧的头发，露出耳后一小块己经不太明显的、淡淡的淤青痕迹（林默视力模糊，只能看到一点深色阴影），“就因为我跟客人多说了两句话！他抄起烟灰缸就砸！要不是我躲得快……”
莉莉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不知真假——在她浓密的假睫毛上滚动：“我对他那么好！我省吃俭用，就想攒点钱跟他好好过日子……结果呢？换来的就是拳打脚踢！畜生！我恨死他了！”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仿佛在强忍着巨大的悲痛。
林默呆呆地看着她。仓库主管的咆哮、工头抽在头盔上的耳光、酒楼经理的唾骂、巡警的强光手电、清洁工的脏水桶……那些粗暴的、冰冷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莉莉控诉的“家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共鸣。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被暴力摧残、无依无靠的灵魂。一种强烈的同情和同病相怜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淹没了之前的警惕。
“他…他怎么能这样…”林默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愤怒和怜悯。他攥紧了手中的毛巾。
“就是！畜生不如！”莉莉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更加激动，“我现在看见他留下的伤疤就恶心！特别是脖子上这道……”她用手指着自己光洁的脖颈侧面，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医生说要用专门的修复精华才能淡化，不然会留一辈子疤！可那东西死贵死贵的……”她说着，眼神瞟向林默，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期待。
林默的心被揪紧了。他看着莉莉“悲伤”的脸（在模糊视线中更显楚楚可怜），听着她“悲惨”的遭遇，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她、帮助她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起了阿梅的欺骗，但此刻莉莉的“伤痕”和眼泪显得如此真实。也许……这世上还有和他一样受苦的人？也许他可以用自己仅有的东西，给这个同样不幸的女人一点点温暖？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进了湿漉漉的口袋，紧紧攥住了那两枚冰冷的硬币。然后，他想到了更多——他想到了自己背包深处，那几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工作服口袋夹层里，可能还藏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那是他最后拾荒换来的，藏在最深处以备不时之需的“保命钱”。
“那…那个精华…要多少钱？”林默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
莉莉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迅速被伪装的哀愁掩盖：“唉，说了也没用……要三百多呢！我哪有钱……”
三百多！这对林默而言是个天文数字！他口袋里只有两枚硬币！但他看着莉莉“期待”又“绝望”的眼神，看着她“脖颈的伤痕”，一种近乎悲壮的冲动压倒了一切。他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他需要抓住这黑暗中唯一向他伸出的、看似温暖的手——哪怕只是幻觉。
“我…我有！”林默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角，不顾背包的湿冷和恶臭，疯狂地在夹层里摸索着。终于，他掏出了一个同样被脏水浸湿、但里面还裹着几张湿透纸币的破塑料袋。那是他最后的积蓄——三张皱巴巴的一百元，一张五十元，还有若干零钱。总共368块5毛。这是他所有的、最后的、准备用来熬过最艰难几天的“保命钱”。
他看也没看，把里面所有的钱——包括那两枚冰冷的硬币——都掏了出来，塞到莉莉手里，湿漉漉的纸币黏在一起。“给…给你…去买那个…精华…”他不敢看莉莉的眼睛，声音低了下去。
莉莉看着手里那沓湿透、沾着污渍的零碎钞票，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狂喜和轻蔑，但瞬间又化为“感动”的泪水。“大哥…你…你真是好人！”她“哽咽”着，紧紧攥住了钱，“我…我明天就去买！这疤…这疤终于有救了！”她报出一个附近药妆店的名字和一个非常具体的修复精华品牌。
第二天傍晚，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林默按照莉莉“无意”中透露的地址，在发廊附近的小巷里徘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或许是担心莉莉的安全（怕她“前男友”找来），或许只是想确认她用那瓶昂贵的精华……一种莫名的牵挂驱使着他。
当他走到巷口时，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对面一个废弃报亭的阴影里亲热。
是莉莉！她正被一个穿着花衬衫、手臂有纹身的壮硕男人紧紧搂在怀里！男人的手毫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游走。莉莉非但没有反抗，反而热情地回应着，两人吻得难分难解，发出啧啧的水声。
林默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就在这时，两人分开了。莉莉娇笑着，从自己紧身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正是林默昨天给她的那沓湿漉漉的零钱！她从中抽出两张粉红色的百元钞票，塞进那个纹身男的手里，声音带着讨好和得意：
“喏，强哥，今天运气不错，碰到个傻子，全榨出来了！三百多呢！够你晚上玩两把了吧？”
纹身男接过钱，嘿嘿笑着，用力捏了一把莉莉的脸蛋：“还是我莉莉能干！比那些老抠门强多了！走，哥请你吃烧烤去！”
“那傻子还巴巴地以为我要买什么修复精华呢，笑死人了！”莉莉的声音充满了刻薄的嘲讽，清晰无比地传进林默的耳朵里。她炫耀般地扬了扬手中剩下的钱，其中一张五十元的纸币边缘，还残留着林默背包脏水的特有污渍！
真相的刺点，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穿了林默的心脏！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莉莉和那个纹身男扭曲晃动的身影，以及那句“傻子”、“笑死人了”的尖锐回响。他昨天掏空最后积蓄时那悲壮的同理心，那一点可怜的温暖幻想，此刻被彻底撕碎，践踏，暴露在肮脏的巷口，比快餐店的脏水还要污秽百倍！
林默猛地转过身，踉跄着逃离那个巷口，像逃离一场瘟疫。他没跑多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的一声，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他口袋里，只剩下昨天买完可乐后找回的几枚硬币，冰冷地贴着他的大腿。而那个装着所谓“修复精华”的、他从未见过的小纸袋，此刻正被莉莉随意地塞在纹身男的口袋里，像一个无声的、最恶毒的嘲讽，嘲笑着他再一次被掏空的身体和灵魂。冰冷的夜风再次卷起，吹在他布满冷汗的额头上，带走最后一丝虚假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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