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的水泡结了痂，变成几块暗红、紧绷的硬壳，每一次屈伸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但更痛的是胸口那块无形的烙印——那块写着“弱视服务员”的牌子仿佛己融入血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羞耻。火锅店的热闹辛辣如同上辈子的幻境，眼前只有深夜网吧浑浊的空气、廉价香烟的呛人烟雾和电脑屏幕闪烁的惨白光芒。“极速网吧”通宵区角落的破沙发，成了他暂时躲避寒风和人群目光的洞穴。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具裹着破布的骸骨，眼镜片蒙着厚厚的灰尘，视线里只有模糊晃动的光影。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空瘪的胃。
“嘿，哥们儿，借个火？”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默迟钝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同样窝在破沙发里的年轻男人，头发油腻，穿着磨破边的牛仔夹克，递过来一根皱巴巴的香烟。是阿龙。
林默摸索着从工具袋（己被他洗净晾干，但污渍和破损无法消除）里掏出半盒火柴，颤抖着擦燃一根。微弱的火苗照亮了阿龙同样疲惫但带着点江湖气的脸。
“谢了！”阿龙凑近点上烟，深吸一口，烟雾喷在林默脸上。“看你在这儿窝几天了，没地儿去？”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自来熟的“兄弟”感。
林默沉默地点点头，喉咙干涩。
“啧，这鬼天气，睡网吧沙发也不是个事儿，冻死人！”阿龙咂咂嘴，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兄弟，我看你人实在，跟你说个地儿。知道前面那片待拆的老街不？有栋楼，拆了一半，门窗都没了，但有几户墙还在，能挡风！比这儿强多了！我跟几个哥们儿就‘住’那儿！”
林默黯淡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光。挡风……听起来像天堂。
“不过……”阿龙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现在查得严，人不能太多，不然容易被赶。我那‘屋’现在……唉，就剩我一个了，空着也是空着。”他打量着林默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着（他尽力清洗过），“看你也是落难人，要不……咱俩合租？互相有个照应？”
“合…合租？”林默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奢侈。
“对！我那‘屋’不错，两面墙都结实，还有个破柜子能放东西！”阿龙拍着胸脯，语气豪爽，“房租水电啥的，象征性给点就行，主要图个安全！一个月…嗯…两百块！够意思吧？这年头，两百块能干啥？也就几包烟钱！”他强调着“象征性”和“够意思”。
两百块！林默的心猛地一跳。这几乎是天文数字！但他摸了摸工具袋深处——那里还藏着几张被火锅汤汁浸染过、皱巴巴的零钱，是他在街头拾荒和打零工攒下的最后一点“保命钱”，加起来大概两百出头。挡风的“房子”……这诱惑太大了！阿龙看起来“仗义”、“热情”，像个“兄弟”。在经历了阿梅、莉莉之后，林默那点可怜的警惕心，在寒冷和饥饿面前，再一次被轻易瓦解了。他需要这点虚假的温暖，如同溺水者需要稻草。
“我…我有两百…”林默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爽快！”阿龙眼睛一亮，脸上堆满“真诚”的笑容，“那就这么定了！走！哥带你去看看咱们的‘家’！”
所谓的“家”，是那片残垣断壁的拆迁区深处，一栋六层旧楼的三楼。楼梯间堆满瓦砾，墙壁布满裂缝，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框架。阿龙说的“屋”，其实就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房间隔间，没有门，地上铺着几张脏兮兮的硬纸板和一条破毯子。墙角确实有一个歪斜的、掉了门的破木柜。冷风从空洞的窗口呼呼灌入，带着灰尘和远处垃圾堆的腐臭味。
“怎么样？还行吧？比睡大街强百倍！”阿龙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
林默看着这破败的景象，心里涌起一丝失望，但想到能挡风，还是点了点头。
“那……房租？”阿龙搓着手指，笑容变得有些市侩。
林默颤抖着从工具袋最深的夹层里，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小布袋，里面是他所有的钱——两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一百元。他小心翼翼地把钱递给阿龙，仿佛递出自己的生命线。
阿龙一把抓过钱，手指麻利地捻了捻，脸上笑容更盛：“好兄弟！爽快！以后这屋就是咱俩的‘基地’了！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他拍着林默的肩膀，信誓旦旦。
最初的几天，阿龙确实显得很“仗义”。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半箱临期方便面，分给林默几包。晚上两人挤在硬纸板上，裹着破毯子，阿龙唾沫横飞地讲着他在“道上”的“光辉事迹”，吹嘘着认识哪个“大哥”，承诺以后带林默“发财”。林默沉默地听着，手背的痂在寒冷中隐隐作痛，但心里那点微弱的、对“兄弟”的期待，却像风中的残烛，勉强摇曳着。
“兄弟，这‘基地’还得添置点东西，搞点吃的。”阿龙某天搓着手，“你看这窗户，灌风，得找点塑料布钉上。还有，方便面快没了……”
林默明白他的意思。他默默地把自己拾荒换来的最后几十块钱，交给了阿龙去买“物资”。阿龙回来时，只带了一小块皱巴巴的塑料布和几包最便宜的挂面，剩下的钱，他说“请帮忙的哥们儿喝了顿酒”。
林默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塑料布钉在窗户上，虽然依旧漏风。
“兄弟，这两天手头有点紧，江湖救急，你先垫下个月的房租呗？下个月我连本带利还你！”几天后，阿龙又开口，眼神“诚恳”。
房租？林默愣住了。这才住了不到十天。但他看着阿龙“为难”的表情，想到他平时“分享”的方便面和挂面（虽然极少），想到他描绘的“发财”前景，那点残存的信任和依赖感再次占了上风。他咬咬牙，把拾荒刚换来的、准备买点药膏抹手背的几十块钱，又给了阿龙。
钱像投入了无底洞。阿龙索取的频率越来越高，理由花样百出：“打点关系”、“交保护费”、“买工具准备干票大的”……而林默，为了守住这个能挡风的“家”，为了那点虚假的“兄弟情”，像一头被榨汁的甘蔗，拼命地在街头巷尾寻找一切可以换钱的垃圾：塑料瓶、硬纸板、废弃金属……他捡得更多，吃得更少。工具袋里渐渐塞满了廉价泡面——这是他唯一能负担且方便储存的食物。他用捡来的破脸盆在废墟里接点雨水，用捡来的小酒精炉煮泡面，分给阿龙一半。
阿龙心安理得地吃着，夸着“兄弟够意思”，却再也没提过“发财”的事，只是不断地伸手要钱。
这天傍晚，林默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怀里抱着刚用卖废品的钱买的一整箱最便宜的袋装泡面。寒风凛冽，他想着今晚能和阿龙一起吃顿热乎的泡面了。然而，当他走到三楼那个熟悉的隔间门口时，愣住了。
房间里空空如也！
阿龙那条破毯子不见了！角落里他那个装着“私人物品”的破包也不见了！地上只剩下林默铺的硬纸板和那个歪斜的破木柜。冷风毫无遮拦地从窗口灌入，吹得地上的灰尘打着旋儿。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他冲进房间，冲到那个破木柜前——那是他存放自己仅剩“家当”的地方。柜子里，他小心存放的几件干净衣服、那个搪瓷杯、甚至他藏起来的最后十几块钱……全都不翼而飞！柜门被粗暴地拉开，里面空空荡荡！
阿龙卷走了他最后的一切！包括他刚买的泡面钱！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林默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他绝望的目光扫过空荡的房间，最后，定格在对面那堵斑驳肮脏的墙壁上。
就在他视线平齐的高度，在布满灰尘和涂鸦的墙面上，被人用烧焦的烟头，极其用力、极其清晰地烫出了两个歪歪扭扭、充满恶意的大字：
SB
烟头灼烧的焦黑痕迹深入墙皮，边缘狰狞。在这两个侮辱性字母的下方，用同样焦黑的烟头烫着两个小字：
留念
“SB留念”！
这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默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上！他仿佛能看到阿龙叼着烟，脸上带着戏谑而残忍的笑容，一下一下烫出这西个字的情景！这是对他愚蠢信任的终极嘲讽！是对他所有付出的恶毒总结！
林默的目光缓缓下移。
在“SB留念”的正下方，墙角的地上，整整齐齐地、如同墓碑般堆码着他这些天用血汗钱换来的、还没来得及拆封的——整整一箱袋装泡面！那是他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个“兄弟”省吃俭用买来的“物资”！
空荡冰冷的房间，墙上刺目的烟疤嘲讽，墙角堆积如山的廉价泡面……构成了一幅极具象征意义的、荒诞而残酷的画面。这堆泡面，是他被榨干的价值，是他愚蠢付出的具象化证明，是阿龙留给他的唯一“遗产”和“纪念品”。
林默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法控制地滑坐在地。他没有哭喊，没有咒骂，只是死死地盯着墙上那西个焦黑的字，又看看墙角那箱泡面。右手手背的痂在寒冷中绷紧，传来阵阵刺痛。胃里因为饥饿而抽搐，但他看着那箱泡面，却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反胃。
他颤抖着，用那只被烫伤的手，摸索着从工具袋里掏出最后一根火柴。
“嗤啦——”
微弱的火苗亮起，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曳，映照着他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和墙上那狰狞的“SB留念”。
他缓缓将火苗凑近那箱泡面。廉价包装袋在火焰下迅速卷曲、发黑、点燃。微弱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纸箱，橘红色的光渐渐亮起，带来一丝虚假的、转瞬即逝的暖意，映照着墙上那西个焦黑的字，如同地狱的入口。
火光中，林默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己被那西个烟疤彻底烧穿。这堆他用所有“保命钱”换来的、象征着他最后一点希望和付出的泡面，此刻正和他对这个冰冷世界最后一丝关于“情谊”的幻想，一起熊熊燃烧，化为灰烬。寒风从空洞的窗口灌入，卷起燃烧的灰烬和刺鼻的焦糊味，像一曲无声的哀歌，为他这段“虚伪同盟”的借宿，画上了最讽刺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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