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V阳性。报告单上那冰冷的“+”号和“三个月前”的字样，像两条毒蛇，噬咬着林默残存的神经。他蜷缩在血站后巷最深的阴影里，呕吐早己停止，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神经质的颤抖。手臂上献血的针孔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基于谎言的、致命的“牺牲”。城市璀璨的霓虹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成一片片光怪陆离的漩涡，每一道光芒都像在嘲笑他的愚蠢和即将到来的毁灭。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硫酸的腐肉，正在无声地溶解。活下去的本能，驱动着他逃离这令他作呕的后巷，向着城市更荒芜的边缘蠕动。
“金鼎国际”巨大的招牌在寒风中歪斜着，早己熄灭。这是一栋三十余层、封顶后因资金链断裂而彻底停工的摩天巨兽。主体框架如同巨人的灰色骨骼，矗立在城市废弃的开发区边缘，西周杂草丛生，垃圾遍地。空洞的窗口如同无数只失明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荒芜的大地。这里是流浪者、拾荒者、瘾君子和被社会彻底遗忘者的最终聚集地——一座矗立在文明边缘的、活着的废墟。林默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像一缕游魂，飘进了这座巨大的、散发着混凝土、霉变和隐约尿臊味的“鬼楼”。
一踏入底层空旷、如同巨大墓穴的大厅，一股混合着排泄物、腐烂食物和劣质化学品的刺鼻气味便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的人影蜷缩在角落，或躺或卧，如同栖息在巨兽胃袋里的寄生虫。低低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不明所以的呓语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这里没有管理者，只有生态链。
林默凭着本能，沿着冰冷的、布满涂鸦和污渍的消防楼梯向上爬。楼梯间没有灯，只有高处窗口透下的惨淡月光，勾勒出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模板轮廓。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垃圾和危险之上。低层（1-3楼）的空气更加污浊，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腻与腐败混合的怪味。人影更加稀少，也更加鬼祟。林默模糊的视线捕捉到角落里快速闪动的打火机光芒，听到压抑的、满足的叹息和急促的喘息。他看到一个穿着肮脏羽绒服的男人，警惕地扫视西周，然后迅速闪进一扇虚掩的门，门板上被人用紫色喷漆画着一个扭曲的、不祥的骷髅头标记。
避开紫色标记门——这条不成文的生存法则，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刺入林默的意识。他加快脚步，逃离这弥漫着化学甜腻死亡气息的楼层。
他最终在7楼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停下。这里背风，有一面相对完整的剪力墙，地上铺着一些不知谁留下的硬纸板。他刚想坐下喘口气——
三个黑影如同幽灵般从旁边承重柱的阴影里无声地围了上来。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仅剩的那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凶狠贪婪的光。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邋遢但眼神凶狠的年轻人，手里都拎着磨尖的钢筋或破木棍。
“新来的？”独眼龙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林默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身体僵硬地点点头。
“懂规矩吗？”独眼龙上前一步，肮脏的皮靴几乎踩到林默的脚。“这层楼，归我们‘青龙会’罩着！”他大拇指朝自己胸口戳了戳，“想在这儿待着，保你平安无事，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他那只独眼在林默破旧但还算完整的工具袋和身上扫视，如同秃鹫在打量腐肉。
“交‘保护费’。”独眼龙伸出手，掌心向上，布满老茧和污垢。“不多，一天十块。没现金？吃的、喝的、能换钱的玩意儿，都行！”他身后的两个小弟晃了晃手中的“家伙”，威胁意味十足。
保护费？十块一天？林默如坠冰窟。他身上连一个硬币都没有了！工具袋里只剩下空瘪的搪瓷杯和几件破衣服。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摇头。
“没钱？”独眼龙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那只独眼眯成一条危险的缝。“没钱你他妈也敢上七楼？！当我们青龙会是开善堂的？！”他猛地一把揪住林默的衣领，力量大得惊人，几乎将他提离地面！浓烈的口臭和汗酸味喷在林默脸上。“给你两条路！要么，现在滚下去，跟三楼那群‘紫烟鬼’做邻居，看看你能活几天！要么……”他凑近林默耳边，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留下点零件抵债！手指头？还是耳朵？自己选！”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默的心脏！三楼那紫色骷髅门后的景象和气味让他不寒而栗！留下零件？他毫不怀疑这群人会说到做到！
“我…我…”林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去找…我去找东西…明天…明天一定交…”他几乎是哀求着，空洞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求生欲。
独眼龙死死盯着他几秒钟，似乎在判断这个“废物”还有没有榨取的价值。最终，他冷哼一声，像扔垃圾一样将林默掼在地上！
“呸！废物！”他啐了一口浓痰在林默脚边，“记住！明天！十块钱！或者等值的东西！交不出来，老子亲自帮你‘搬家’！滚去那边墙角待着！别碍老子的眼！”
林默连滚带爬地缩到指定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混凝土墙，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看着独眼龙三人骂骂咧咧地消失在另一端的黑暗里，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感几乎将他淹没。这烂尾楼不是庇护所，是另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而他，是食物链最底端的那一环。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地狱的循环。林默像一具被上了发条的机器，天不亮就挣扎着爬出烂尾楼，在冰冷的废墟和垃圾场中疯狂翻找一切可能换钱的东西：塑料瓶、废铜烂铁、丢弃的纸箱……他捡得更多，吃得更少，甚至开始和野狗争夺垃圾桶里发霉的食物残渣。他必须凑够那每天十块钱的“买命钱”。
每一次拖着疲惫不堪、沾满污秽的身体回到七楼，走向独眼龙指定的“交费点”时，他都感觉自己像走向刑场。独眼龙和他的爪牙会粗暴地清点他上交的“贡品”，价值不够时，便是一顿辱骂和推搡，甚至故意踢翻他辛苦捡来的“货物”。林默只能低着头，承受着一切，像一摊没有骨头的烂泥。工具袋越来越空，身体越来越虚弱，视野越来越模糊。
这天晚上，在昏暗的月光下，他再次清点完自己微薄的“收获”，确定勉强能抵十块钱后，一股巨大的虚无感和无法言喻的悲愤涌上心头。他背靠着冰冷巨大的承重柱，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他想起了天桥下的日子，想起了刻在柱子上的那些“正”字，那是他记录漂泊天数的唯一方式。
他颤抖着，用冻裂的、指甲缝里塞满污垢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承重柱表面，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竖痕！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西道，第五道——一个完整的“正”字。
每一笔都刻得极其用力，指甲在坚硬的混凝土上崩裂，指尖渗出血丝，混着污垢染红了刻痕。但他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近乎自虐的、记录屈辱的冲动。
第二天，他又刻下一个。
第三天，再一个……
……
柱子冰冷坚硬，他的手指伤痕累累。刻痕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在灰色的混凝土上显得格外刺目。它们比天桥下的更密集，更深沉，更用力，如同某种原始部落的**诅咒图腾**，记录的不是时间，而是他在这烂尾楼炼狱里被掠夺、被践踏、被榨取的次数！每一个“正”字，都对应着一次向独眼龙屈辱的“纳贡”，一次尊严的彻底粉碎！
刻痕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所能及的柱面，如同爬满尸体的蛆虫，又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刻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绝望、愤怒、不甘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都灌注到这坚硬的混凝土里。烂尾楼外，寒风依旧在空洞的楼层间呼啸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像是在为这无声的、用血和屈辱书写的时空标记，唱着永恒的哀歌。在这座被世界遗忘的巨兽骸骨中，林默和他的“正”字，一同沉入了绝望的最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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