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雪。
林默站在面馆后门，仰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细碎的雪粒己经开始飘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尖。他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凝结又消散，冻疮溃烂的双手插在军大衣口袋里，却依然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正一点点渗透进骨髓。
"看什么看？！"老张的吼声从身后传来，"还不赶紧滚去出摊？等着老子给你放鞭炮送行啊？"
林默缩了缩脖子，没敢回头。他知道老张为什么发火——今天早上他打翻了半锅热汤，烫伤了手臂。虽然及时用冷水冲过，但皮肤上还是留下了一片狰狞的红痕。老张骂骂咧咧地扣了他五十块钱"损失费"。
"张叔..."阿福怯生生地插话，"外头雪这么大，要不让默哥今天..."
"要不什么要不？！"老张一瞪眼，"他是你爹啊你这么护着？不想干一起滚蛋！"
阿福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林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向那辆停在角落的改装婴儿车。车斗里放着昨天那堆被蛋液浸泡过的袜子，现在己经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坨，散发着诡异的腥味。
"等等。"老张突然叫住他，扔过来一块硬纸板，"垫在车上，别让老子的车锈穿了。"
林默愣了一下，接过纸板。上面印着"强默烧烤"几个褪色的字——是当年他和阿强用的招牌。纸板边缘己经发黄卷边，但还能用。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老张却己经转身回了厨房。
风雪中，林默推着婴儿车艰难前行。车轮在积雪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又很快被新雪覆盖。他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视线变得模糊。冻疮的手掌紧握车把，每一次用力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不敢松手——一旦松手，这辆承载着他全部"货物"的车就会立刻被风吹翻。
小学围墙边的老位置己经有人了——卖烤红薯的老赵支起了挡风棚，炭火的红光在雪夜中格外温暖。看到林默过来，老赵招了招手："小林！过来蹭点热气！"
林默摇摇头，在距离老赵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他不想连累别人——自从上周被城管追过后，他就成了重点"关照"对象。
"倔驴！"老赵骂了一句，还是走过来帮他支起了简易支架，"你这堆...呃...袜子，"他嫌弃地捏了捏冻硬的"蛋液袜"，"有人买才见鬼了！"
林默没说话，只是从车斗底部掏出那张"强默烧烤"的纸板，用冻僵的手指艰难地写下"10元3双"，立在车前。
"你真是..."老赵摇摇头，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了吗？陈瘸子那伙人放话要找你麻烦。"
林默的手指僵住了。自从上次天桥冲突后，他就再没敢去那边摆摊。没想到那瘸子还不肯放过他。
"为...为什么？"
"说你坏了规矩。"老赵往手里哈着热气，"那一片的'保护费'都是他收的。你这一跑，其他人都蠢蠢欲动..."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嬉笑声。三个穿着皮衣的年轻人晃悠过来，领头的染着一头黄毛，正是陈瘸子的"干儿子"。
"哟！这不是林老板吗？"黄毛夸张地喊道，"改行卖抹布啦？"
林默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冻疮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碰倒了价签牌。
黄毛一脚踩住纸板："听说你很会跑啊？上次害我干爹摔了一跤，这笔账怎么算？"
老赵赶紧上前："小兄弟，天这么冷..."
"滚一边去！"黄毛推开老赵，俯身抓起一把雪，狠狠按在林默的脖子上，"问你话呢！聋了？"
冰凉的雪顺着衣领滑入后背，林默打了个寒颤，终于抬起头："我...我没钱。"
"没钱？"黄毛狞笑着抓起一双冻硬的袜子，"那就用货抵！"说着就要往怀里塞。
"滴——！"尖锐的哨声突然响起。
所有人同时转头——巷子口，两个穿制服的身影正打着手电往这边照。
"城管！"老赵大喊一声，推着烤炉就跑。
黄毛骂了句脏话，丢下袜子带着人溜了。林默手忙脚乱地收拾摊位，但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等他好不容易把婴儿车推起来，城管己经近在咫尺。
"站住！"年轻城管厉声喝道。
林默僵在原地，绝望地看着对方走近。出乎意料的是，年长些的城管看了看他溃烂的双手和单薄的军大衣，叹了口气："快走吧，这天气别折腾了。"
林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不走？等着我开罚单？"城管挥挥手，"赶紧的！"
林默如蒙大赦，推着车跌跌撞撞地逃离。转过两个街角后，他实在推不动了，靠在一家己经关门的药店门前喘气。雪越下越大，婴儿车的轮子己经被雪卡住。他看了看表——才晚上八点，往常这时候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但今晚暴雪，街上几乎没有人影。
"要不...回去吧..."他自言自语。但想到老张阴沉的脸和即将到期的房租，又咬咬牙，把车推到一处背风的屋檐下，继续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雪己经积了半尺厚。林默的脚失去知觉，脸上结了一层冰壳。偶尔有行人匆匆路过，看都不看他的摊位一眼。
十点半，就在他准备放弃时，一个裹着厚羽绒服的女孩停在了婴儿车前。
"袜子怎么卖？"女孩的声音闷在围巾里。
林默猛地抬头，差点扭到脖子："十...十元三双！"他急切地说，随即想起自己的"货物"品相，又赶紧补充，"都...都是纯棉的！就是...有点..."
女孩拿起一双看了看，皱起眉："这上面是什么？都结冰了。"
"蛋...蛋液..."林默羞愧地低下头，"早上不小心..."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笑了："正好，我家猫打翻了鸡蛋，需要抹布。"她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林默手忙脚乱地拿出打印的二维码，却发现它己经被冻在了塑料袋上，表面结了一层薄冰。他用力一撕——
"刺啦！"二维码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对...对不起！"林默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能...能不能..."
女孩看了看他溃烂的手指和结冰的睫毛，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币："算了，就买一双吧。"
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然后——
"噗。"一声轻响，消失在厚厚的雪堆里。
林默和女孩同时愣住了。
"呃..."女孩尴尬地跺了跺脚，"应该就在这附近..."
林默己经跪在了雪地里，用那双冻疮溃烂的手疯狂地刨着积雪。雪粒钻进伤口，带来刺骨的疼痛，但他顾不上这些。一下，两下...指甲缝里塞满了雪和泥土，指关节的裂口再次崩开，暗红的血渗入白雪，像一朵朵诡异的小花。
"算了算了..."女孩不安地说，"我再给你一块..."
"找到了！"林默突然举起手，掌心里躺着那枚沾满雪泥的硬币。而在硬币边缘，粘着一小块从他手指上撕下来的皮肉，在路灯下泛着诡异的粉红色。
女孩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两步："你...你留着吧..."说完转身快步离开，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林默呆坐在雪地里，看着掌心那枚带着自己血肉的硬币。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他的双腿、婴儿车、还有那些永远卖不出去的袜子。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想起了那个卖血换钱的下午，针管扎进血管的刺痛，和此刻竟有几分相似。
"喂！还活着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老赵不知何时站在面前，手里拿着半块烤红薯。
"吃口热的。"老赵把红薯塞给他，"收摊吧，这鬼天气不会有人了。"
林默摇摇头，把硬币递给老赵："能...能不能帮我换成纸币？二维码坏了..."
老赵看着那枚沾血的硬币，突然红了眼眶："你个傻子..."他一把拉起林默，"走！跟我回去！"
"可是..."
"可是个屁！"老赵夺过婴儿车把手，"你他妈想冻死在这儿吗？！"
林默不再挣扎，任由老赵拽着他往前走。风雪中，那枚带血的硬币从他的指缝滑落，无声地坠入雪堆深处，消失不见。就像他那些被碾碎的尊严和希望，终将被这场暴雪彻底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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