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纠缠
再次醒来时，苏晚是被海棠花的香气熏醒的。柔软的锦被裹着她，像沉入温暖的云海，与牢房的青砖地形成天壤之别。雕花窗棂外，海棠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像极了顾时砚书房窗外的那株 —— 那年春天，他就是站在海棠树下，把那枚银杏叶书签塞进她手里，说 “等花期过了，我们就去看海”。
“姑娘醒了？” 绿衣侍女端着药碗进来，银质的药勺在碗里轻轻搅动，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鬓边的银簪晃得人眼晕，簪头的珍珠映着晨光，像极了医院走廊顶灯的光晕。“王爷吩咐了，您要好好养伤，这药得趁热喝。”
“王爷？” 苏晚撑起身子，心口的钝痛还未散去，稍一用力就牵扯着五脏六腑都在疼。刑场上的血色与顾时砚冰冷的眼神在眼前交替闪现，让她一阵恍惚。
“就是新封的定北王呀，” 侍女舀起一勺药吹了吹，药香里混着淡淡的蜜味，试图掩盖那苦涩的本质，“昨天是他在刑场救下您的呢。若不是王爷及时赶到，您可就……”
门帘被掀开的瞬间，带着海棠花的香气涌进一阵风。玄色锦袍的身影逆光而立，衣袂在风里轻轻飘动，像极了顾时砚葬礼上那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黑旗。苏晚的呼吸骤然停滞 —— 他穿着簇新的王袍，金线绣成的麒麟在肩头熠熠生辉，眉眼间褪去了刑场上的戾气，可那张脸，分明就是顾时砚！连左颊那颗不太明显的梨涡，都和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感觉如何？” 他在床边坐下，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指尖探向她的额头，带着微凉的体温，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 就像无数个清晨，顾时砚会在她还没睡醒时，悄悄伸手试她的体温，生怕她又像从前那样莫名发烧。
苏晚猛地偏头躲开，药碗被她带得一晃，褐色的药汁洒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渍痕，像极了医院床单上那片永远洗不掉的血印。“你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期待又恐惧。
他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暗了暗，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在下萧彻。” 三个字说得平静，却让苏晚的心沉到了谷底。
接下来的日子，萧彻每天都会来看她。他会带长安城最有名的糖糕，那甜糯的口感和顾时砚曾排队两小时买来的一模一样；会在她看书时默默研墨，墨条在砚台里研磨的沙沙声，像极了图书馆里翻书的声响；甚至会在深夜坐在床边，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看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让她恍惚以为回到了那些被顾时砚小心翼翼呵护的日子。可每当苏晚提起过去，提起雨天的伞，提起《牡丹亭》的戏票，他总会皱着眉避开，仿佛那是不能触碰的禁忌，眼神里闪过的慌乱像被踩住尾巴的猫。
首到那天，苏晚在他书房找书。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让人心安又心慌。她在书架最上层发现一个上锁的木盒，紫檀木的表面被得光滑温润，显然是常年被人捧在手里。钥匙就挂在笔筒旁的玉簪上，簪头雕刻的海棠花栩栩如生，与她当年亲手送给顾时砚的那支一模一样 —— 那年她用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了支玉簪，笨拙地刻上海棠花，他宝贝得天天插在书房的笔筒里，说 “这是我的幸运符”。
心脏狂跳起来，苏晚颤抖着手取下钥匙，插进锁孔。“咔哒” 一声轻响，木盒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 是顾时砚常用的雪松味香薰，混着淡淡的药味。盒子里没有诊断书，只有半块玉佩静静躺在红绒布上。断裂处的缺口参差不齐，边缘还带着细微的划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带着决绝的力道。苏晚的手指抚过玉佩上的刻字 ——“晚”，那笔画的走向，那刻痕的深浅，都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另一半应该刻着 “砚” 才对，可它却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这是……”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玉佩在掌心冰凉刺骨。
“前尘旧事罢了。” 萧彻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琴弦。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海棠花的香气，却让她浑身一僵。
苏晚猛地转身，撞翻了桌角的砚台。墨汁在宣纸上漫开，浓黑的一片像极了医院走廊那滩刺目的血，也像极了顾时砚咳在帕子上的暗红。“你记得对不对？” 她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你记得书店的戒指，记得天台的雨，记得 ICU 里的监护仪，记得…… 记得我们说好要一起变老的！”
“够了！”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书架上。玉佩从她掌心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像心碎的声音。“本王不是顾时砚！”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吼，眼眶通红，里面翻涌着痛苦、挣扎与绝望，像头困在牢笼里的野兽。
他转身时，袍角扫过书架，一排线装书轰然坠落，发出沉闷的巨响。苏晚看见最底下那本《伤寒杂病论》里掉出张纸条，被风吹得飘到她脚边。她捡起来，上面的字迹潦草却熟悉，是顾时砚特有的连笔 ——“若有来生，愿不识苏晚”。每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写成，笔锋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决绝，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窗外的海棠花不知何时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粉色的雪。萧彻的背影僵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没有回头。苏晚看着那张纸条，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纸上晕开墨迹，将那几个字模糊成一片。她终于明白，有些记忆，不是忘记了，而是被藏得太深，深到连自己都不敢触碰；有些爱恋，不是消失了，而是变成了彼此的枷锁，在轮回里纠缠不休，永远没有解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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