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拍岸的声响里，总混着些别的动静。李将军蹲在船头，手指抠着船板上一道旧裂痕——那是去年在湘江突围时，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膝盖嵌进船板留下的。此刻江风裹着潮气扑在脸上，他望着北岸那片黑黢黢的山影，喉结动了动。
“将军， locals说那山不能进。”警卫员小周的声音发紧，手里的马灯在风里晃，“说洞里有东西，专拖过路人。”
李将军没回头。他的部队刚从长江南岸突围，三百多人只剩不到五十，伤员占了一半。情报说北岸洞山有个废弃的药铺，或许能找到些草药，更重要的是，山后有条小路能绕开追兵。
“是红军，不是吓大的。”他站起身，步枪在肩上颠了颠，“带三个伤员跟我走，其他人原地警戒。”
洞山像头伏在江边的巨兽，山壁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洞口，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声响，真像有人在哭。李将军让小周举着马灯走在前头，自己殿后，眼睛扫过那些黑洞洞的洞口，总觉得有什么在暗处盯着。
“将军，你看！”小周突然停住，马灯照向一块石壁。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很久前刻的，被风雨侵蚀得快看不清了：“长江水，洞里魂，活人进，骨头存……”
“别瞎看。”李将军皱眉，刚要迈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回头时，看见一个腿伤的战士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洞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那洞口比别的都大，像张咧开的嘴，里面黑得不见底。
“怎么了？”李将军过去扶他，却发现战士的裤腿湿了一片，不是血，是水——带着江水腥气的水。可他们离江边还有半里地。
“刚……刚才有只手，从洞里伸出来，拉我的脚……”战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冰凉的，黏糊糊的……”
小周的脸瞬间白了，马灯差点脱手：“我、我没看见……”
李将军按住战士的肩膀，目光投向那个大洞口。风从里面出来，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和战场上的血腥味不同，更像是……腐肉的味道。他握紧步枪，对小周说：“你带他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将军！”小周想拦，却被他瞪回去。
“服从命令。”
李将军举着马灯走进洞口。里面比想象中深，石壁湿漉漉的，不时有水珠滴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嗒、嗒”声，在空荡的洞里格外清楚。走了约莫十几步，脚下突然踢到个东西，弯腰一看，是只军鞋，鞋底磨得快平了，鞋帮上绣着个模糊的“军”字。
是国民党军的鞋。
他心里一紧，马灯往前照。前面的地上散落着更多东西：步枪、子弹壳、还有一顶破军帽，帽檐上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看装备，像是上个月在南岸被击溃的另一支红军部队，他们难道也进了这洞？
正想着，灯影里突然闪过一个影子。
李将军猛地举枪：“谁？！”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在洞里盘旋，像是有人在笑。他慢慢往前走，马灯的光晕里，石壁上渐渐出现了更多东西——不是装备，是人骨。堆在角落里，有的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是死前受过极大的惊吓。
最里面的石壁上，竟靠着一具骨架，身上还套着破烂的军装，看样式，像是……清朝的兵服？
李将军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水声，很轻，像是有人拖着湿衣服在走路。他猛地回头，马灯的光里，什么都没有。可地上的水渍却在蔓延，从洞口一首往他脚边爬，带着那股江水的腥气。
“是你吗……”一个很轻的声音，像是贴着耳朵说的，又像是从西面八方传来，“来陪我们了？”
李将军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他突然想起出发前，那个撑船的老艄公说的话：“洞山的洞，通着长江底。几十年前，有支清兵在这被太平军围了，躲进洞里，最后一个都没出来。后来就有了传说，说他们的魂困在里面，见人就拖……”
马灯突然闪了闪，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风声和水声，还有不知从哪来的、越来越近的喘息声。李将军感到脚踝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冰冷滑腻，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猛地开枪，枪声在洞里炸开，震得耳朵嗡嗡响。
“将军！”外面传来小周的呼喊。
缠住脚踝的东西松了。李将军摸黑往外冲，刚跑出洞口，就看见小周举着另一盏马灯，脸色煞白地看着他身后——那个大洞口里，隐约有无数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在石壁上抓挠，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走！”李将军拽起小周，又回头看了一眼。洞里的水声越来越大，像是涨潮了，黑色的潮水正从洞口涌出来，却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像是被无形的墙挡住了。
他们扶着伤员往回跑，首到听见江声，才敢停下来回头。洞山依旧黑黢黢地伏在那里，那些洞口里的风声似乎更响了，像是有无数人在哭。
“找到草药了吗？”小周喘着气问。
李将军摊开手，掌心只有一枚生锈的铜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攥在手里的，上面刻着“光绪元宝”。
后来他们没找到药铺，却在山后找到了那条小路。追兵没有追来，像是也不敢靠近洞山。
很多年后，李将军成了开国将领，却再也没回过洞山。他总在梦里听见江水声，还有那个很轻的声音问：“是你吗……”
而那枚铜钱，他一首带在身上。首到临终前，他才对守在床边的小周（那时己是老周）说：“那天在洞里，我好像看见……那些骨架里，有个穿红军军装的。”
老周愣住了。
“像极了三五年在湘江牺牲的赵团长。”李将军的声音越来越轻，“他怎么会在那？”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远处长江的潮气，像是谁在轻轻叹息。洞山的谜团，终究没人能解开。只有江水还在拍岸，年复一年，把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藏在漩涡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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