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栓发现那只葫芦时，正蹲在自家玉米地埂上抽旱烟。秋老虎把土坷垃晒得发白，他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汗，忽然瞥见石缝里嵌着个绿东西，像块被水泡透的翡翠。
“邪门了。”他啐掉烟蒂，伸手去抠。那葫芦只有拳头大，表面布满细密的螺旋纹，指甲掐上去竟渗出水珠，腥甜的气味混着泥土腥气钻进鼻孔。他活了六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葫芦——沟里人种的葫芦要么青黄，要么焦褐，哪有这般油亮得像要滴下来的绿。
回家路上，葫芦在布兜里轻轻晃，像揣了只刚出壳的雏鸟。路过村头老槐树时，守庙的瞎眼张突然从供桌后探出头：“老栓，你怀里揣的啥？”
“就个野葫芦。”陈老栓觉得奇怪，瞎眼张十年没跟他搭过话。
“放回去吧。”瞎眼张的拐杖笃笃敲着地面，“那是沟里的东西，咱凡人受不住。”
陈老栓没当回事。他的独苗儿子在城里打工，三年没回，这葫芦看着吉利，正好摆桌上做个念想。
夜里出事了。
鸡叫头遍时，陈老栓被一阵滴水声弄醒。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堂屋亮堂堂的——那只葫芦正悬在梁下，离地三尺，表面的螺旋纹里渗出水珠，啪嗒、啪嗒砸在八仙桌上。更吓人的是，水珠落地时，竟发出小孩咯咯的笑声。
他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冲出去，葫芦却像长了眼睛，倏地飞到墙角，撞翻了腌菜坛子。黄绿色的汁水漫出来，混着水珠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陈老栓凑近了看，水洼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是片黑沉沉的林子，一个穿红肚兜的娃娃正蹲在树下哭，背后是望不到头的芦苇荡。
“是狗蛋？”他腿一软跌坐在地。狗蛋是儿子的小名，三岁时在村后的葫芦沟走丢过，找到时手里攥着片从没见过的宽叶子，说沟里有个会唱歌的娃娃。
第二天一早，陈老栓揣着葫芦往葫芦沟走。这沟几十年没人去了，传说早年间有户人家在沟里种葫芦，一夜之间满沟的葫芦都成了精，把那家人拖进水里淹死了。
越往沟里走，雾气越重，脚底下的泥软得像要陷进去。忽然，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瞎眼张，手里拄着拐杖，走得比明眼人还稳。
“你咋来了？”陈老栓问。
“我得看着你。”瞎眼张的脸在雾里白得像纸，“五十年前，我爹就是把那葫芦带回家，才……”
话音未落，前面的雾突然散开，露出一片清亮的水潭。潭边的芦苇丛里，密密麻麻挂着上百只葫芦，青的、黄的、红的，全都悬在半空，螺旋纹里淌着水。而水潭中央，站着个穿红肚兜的娃娃，正对着他们笑。
“狗蛋！”陈老栓刚要冲过去，就被瞎眼张拽住。
“那不是你儿子！”瞎眼张的声音发颤，“那是葫芦变的！它们要找替身才能离开这沟！”
陈老栓这才看清，娃娃的脸在水波里晃了晃，竟变成了个七扭八歪的葫芦样。他怀里的葫芦突然发烫，布兜烧起来似的。扯开一看，葫芦表面的螺旋纹正慢慢展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人脸——有村里早年淹死的二柱子，有十年前上山采药失踪的王寡妇，还有……三年前报道里说在工地脚手架上掉下来的儿子。
“它们把淹死在沟里的人，都封在葫芦里了。”瞎眼张的拐杖重重戳在地上，“我爹当年想救我哥，结果被拖进水里，变成了那葫芦的养料。”
水潭里的娃娃突然尖叫起来，满沟的葫芦跟着晃动，水珠像下雨似的往下落。陈老栓怀里的葫芦裂开道缝，里面渗出殷红的水，闻着有铁锈味——像血。
“快扔了！”瞎眼张嘶吼着扑过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翻在地。
陈老栓看着葫芦里儿子的脸，突然明白了。三年前儿子出事那天，他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是片宽叶子，跟狗蛋当年攥着的一模一样。原来儿子早就回了葫芦沟，只是变成了沟里的东西。
他举起葫芦，狠狠砸向旁边的石头。
咔嚓一声脆响，葫芦裂开，里面滚出的不是水，是团白花花的根须，缠着半块褪色的红肚兜——那是狗蛋小时候穿的。水潭里的娃娃瞬间消失，满沟的葫芦噼里啪啦掉进水里，水面上漂起一层青黄色的泡沫，像被揉碎的叶子。
雾散的时候，瞎眼张指着潭边：“你看。”
那里的泥地上，有串小小的脚印，一首延伸到芦苇深处，像是刚有人从水里走出来。陈老栓蹲下去，发现脚印边有片新鲜的宽叶子，上面还沾着湿泥。
回家的路上，陈老栓兜里的葫芦碎片慢慢化成了水，渗进土里。瞎眼张说，这沟里的葫芦每六十年要找个替身，现在它们被砸了，至少能安分一阵子。
“可我儿子……”陈老栓的声音哽咽。
“他自由了。”瞎眼张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我爹说过，被葫芦缠住的人，只要亲人肯放手，就能顺着水路走出去。”
三个月后，陈老栓收到个快递，是双新布鞋，地址是邻省的一个小镇，寄件人写着“狗蛋”。鞋里夹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爹，我在这边挺好，明年清明回去看你。
陈老栓把纸条贴在胸口，摸了摸窗台上的空花盆——那里原本摆着那只葫芦，现在他种了株葫芦苗，是从镇上集市买的，普通的品种，青绿色的藤蔓正顺着竹竿往上爬。
只是偶尔夜里，他还能听见院子里有滴水声，像谁在轻轻敲门。开门时，月光下的葫芦藤上，总挂着颗刚成型的小葫芦，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他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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