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寡妇在玉米地里发现那个婴儿时，脐带还缠着脚踝。
正是七月鬼节，地里的玉米长得比人高，绿森森的杆子间飘着烧纸的灰烬。婴儿被裹在块褪色的红布里，不哭不闹，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最怪的是那眉眼，既有姑娘家的秀气温柔，又带着小子般的英气，分不清是男是女。
"是娲皇娘娘送的。"李寡妇抱着孩子往家走，路过村西头的娲皇庙时，檐角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这庙供着女娲，泥像早就塌了半边，只剩尊缺了胳膊的石像，肚子上有道碗口大的裂缝，村里老人说那是女娲补天时累坏了身子。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邪门。李寡妇的男人死在矿难里，她守了三年寡，肚子没鼓过，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娃？更邪门的是，孩子长到三岁，身上开始出现怪事——月圆夜会尿床，尿渍在炕上结成半透明的鳞片；哭起来的时候，声音忽男忽女，像两个人在一块儿嚎。
村医来瞧过，捏着孩子的手腕首皱眉："脉相怪得很，又像男娃又像女娃。"这话传到村里的老支书耳朵里，他拄着拐杖往李寡妇家跑，进门就盯着孩子的脸看："像，太像了......"
老支书说的是五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娲皇庙还没塌，守庙的是个叫青娘的女人，据说也是捡了个双性的孩子，后来在一个暴雨夜，娘俩都消失了，只留下庙里满地的泥脚印，从石像一首延伸到后墙，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走的。
"这是女娲娘娘的孩子。"老支书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当年青娘捡的娃，也长这样。"
李寡妇没管这些。她给孩子取名叫阿娲，缝了身红蓝相间的小袄，红的那边绣牡丹，蓝的那边绣猛虎。阿娲懂事得早，五岁就能帮着喂猪，只是不爱说话，总爱往娲皇庙跑，蹲在石像前看裂缝里长出的青苔。
出事那天是阿娲七岁生日。
李寡妇蒸了窝窝头，去庙里喊孩子回家吃饭，刚跨进门槛就吓得魂飞魄散——阿娲正站在石像前，肚子上裂开道鲜红的口子，像尊小女娲。而石像肚子上的裂缝里，竟渗出黏糊糊的黄泥，顺着石座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泥洼。
更吓人的是，泥洼里浮出无数细小的手脚，像有无数个没长成形的婴儿在里面挣扎。
"阿娲！"李寡妇扑过去想抱住孩子，却被一股温热的力量弹开。阿娲转过头，眼睛变成了陶土色，忽男忽女的声音在庙里回荡："娘，我要回家了。"
这时候，老支书带着几个老人冲进来，手里都攥着桃木枝。"快用黑狗血泼！"老支书嘶吼着，"五十年前就是这么做的！"
一个老人端着瓦盆往前冲，阿娲却突然抬起手，石像肚子里的黄泥猛地喷出来，像条鞭子抽在瓦盆上。黑狗血溅了满地，泥里的小手小脚突然活了，顺着血渍往人脚上爬。
李寡妇这才看清，阿娲肚子上的裂缝里，也在往外淌黄泥，和石像的裂缝像是连通的。她突然想起阿娲昨天说的话："娘，石像肚子里好挤，好多弟弟妹妹在哭。"
"别伤着孩子！"李寡妇扑过去抱住阿娲，她摸到孩子后背的皮肤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滑溜溜的，像条小蛇。
"晚了......"老支书瘫坐在地上，指着石像，"女娲娘娘要借这娃的身子补自己的缺口了。"
石像的裂缝越来越大，里面传出轰隆隆的声响，像有闷雷在石头里滚。阿娲突然开始抽搐，身上的皮肤慢慢变成青灰色，和石像一个颜色。李寡妇急得去撕孩子的衣服，却发现红蓝小袄下面，孩子的后背竟长出了鳞片，一片叠着一片，闪着珍珠似的光。
"娘，我疼......"阿娲的声音软下来，忽男忽女的声线混在一起，"我想把弟弟妹妹都带出来。"
李寡妇这才明白。村里这些年总有人家生不出孩子，就算怀上了，也多半保不住。老人们说这是娲皇娘娘生气了，却没人想过，或许是石像肚子里困住了太多没出世的魂灵。
她突然想起男人下葬那天，矿上的人说他被塌下来的石头砸中，肚子破了个大洞，像被什么东西掏走了五脏六腑。那时候她没在意，现在想来，男人出事前，刚去娲皇庙烧过香，求女娲娘娘赐个孩子。
"阿娲不怕。"李寡妇把孩子搂得更紧，"娘帮你。"
她抱起阿娲，一步步走向石像，石像肚子里的黄泥不再往外喷，反而像有吸力似的，往回缩。李寡妇摸着石像裂缝里的青苔，突然想起阿娲说过，青苔下面有温度，像娘的手。
"女娲娘娘，"她对着石像说，"孩子是无辜的，要补身子，你拿我去吧。"
话音刚落，石像的裂缝突然合上了，阿娲肚子上的口子也慢慢消失，皮肤变回的颜色。地上的泥洼和小手小脚都不见了，只有那尊石像，缺了的胳膊不知何时长了出来，肚子上光溜溜的，像是从来没裂过缝。
当天夜里，李寡妇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云端，女娲娘娘正用黄泥捏人，捏好一个，就往地上扔一个，那些小人落地就跑，钻进各家各户的窗户。女娲转过身，脸一半是阿娲的模样，一半是李寡妇男人的模样。
"谢你成全。"女娲说，"我困在这石像里太久，得借活人的气血才能补全身子，以前总选错了法子，伤了太多人。"
李寡妇醒的时候，天己经亮了。阿娲正趴在炕边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声音也变得清亮："娘，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好多弟弟妹妹跟我说谢谢。"
从那以后，村里开始接连添丁，都是健康的娃娃。阿娲慢慢长大了，身上的怪事没再发生，只是眉心多了颗红痣，像女娲像额间的朱砂。有人问起她是男孩还是女孩，李寡妇总是笑："是我的娃，男娃女娃都一样。"
只有李寡妇知道，每个月圆夜，阿娲还是会去娲皇庙。她站在石像前，影子投在地上，有时是个梳辫子的姑娘，有时是个短头发的小子，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尊小小的女娲，守护着整座村子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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