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贵发现老黄不对劲，是在白露那天。
这头黄牛跟着他在西川大巴山的坡地转了十二年，犁田时总爱往他脚边蹭，像是怕他摔下田埂。可那天收工回来，老黄突然在院坝里刨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暮色里凝成雾团，团里竟浮出半张人脸——是张德贵三年前病死的婆娘，正对着他笑。
“邪门了。”他甩了甩头，以为是老眼昏花。婆娘走的时候，老黄守在灵前三天没吃草，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在草席上，把席子洇出个深色的圈。村里人都说这牛通人性，张德贵却觉得，是婆娘的魂附在了牛身上。
怪事接连发生。
夜里他起夜，总看见老黄站在猪圈墙上，西蹄稳稳踩着砖缝，脖子伸得老长，望着屋后的黑竹林。那竹林里埋着村里的老坟，据说早年间有个放牛娃被雷劈死在里头，坟头常年不长草。更怪的是，老黄的哞叫声变了，以前是“哞——”的长音，现在却像人在叹气，“唉——”的一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村东头的王瞎子拄着竹杖来串门，刚进院就停住脚：“德贵，你家牛棚里咋有股土腥气？”
“牛不都这样？”张德贵递过旱烟。
王瞎子没接，鼻子凑到牛棚门口嗅了嗅：“是坟里的土腥气。这牛怕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他顿了顿，竹杖笃笃敲着地面，“你婆娘的坟，是不是该迁了？”
婆娘葬在黑竹林边缘，按村里规矩，女人死了不能进祖坟。张德贵心里咯噔一下，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坟头，露出半截棺材板，他还没来得及修补。
当天半夜，院坝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张德贵抄起柴刀冲出去，只见老黄跪在牛棚外，前腿深深陷进泥里，背上的毛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而黑竹林方向，隐约有火光晃动，像有人在烧纸。
他壮着胆子往竹林走，没走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低头一看，是块棺材板，上面沾着湿漉漉的黄泥，还缠着几根黄牛毛。再往前，婆娘的坟头塌了个大洞，里面空荡荡的，棺材不见了。
“老黄？”张德贵回头喊，却见老黄站在洞边，正用牛角往土里刨。刨着刨着，牛角尖挑起块红布，是婆娘下葬时穿的寿衣碎片。
这时，王瞎子突然从竹林深处钻出来，手里攥着张黄纸符：“快让开！这牛不是老黄了！”
老黄猛地转过头，眼睛在夜里亮得吓人，瞳孔里映出的不是张德贵，是片翻滚的黑云。它张开嘴，喷出的不是白气，是股腥臭味，像是腐肉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
“它把你婆娘的棺材拖出来了！”王瞎子将黄纸符往老黄头上拍，“山里的精怪借牛身还魂，要找替身呢！”
作者“龙城府的唐叔叔”推荐阅读《谜一样短故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老黄被符纸烫得嗷嗷叫，转身就往竹林里冲。张德贵追上去，看见它跑到那座放牛娃的老坟前，用蹄子扒开坟土，里面竟躺着口新棺材，正是婆娘那口。棺材盖敞着，里面没有尸体，只有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像是无数条蚯蚓缠在一起。
“那是山魈，专偷死人骨头练邪术。”王瞎子喘着气说，“五十年前，我爹就是被这东西缠上，最后变成了竹林里的孤魂。”
老黄突然人立起来，前腿搭在棺材沿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它低下头，用舌头舔那团黑东西，舔着舔着，黑东西竟慢慢散开，露出根白森森的骨头，上面还沾着点红布碎片。
“是婆娘的指骨！”张德贵腿一软跪在地上。
老黄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哞叫，猛地用牛角撞向坟头的石头。“咔嚓”一声，牛角断了半截，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淌。奇怪的是，血滴在地上，竟冒出青烟，那些散开的黑东西像被烫着似的，滋滋响着缩成一团。
“它在救你婆娘的魂！”王瞎子惊呼，“这牛不是被精怪附身，是在跟精怪斗！”
张德贵这才明白，老黄这些天的反常，都是为了护着婆娘的坟。它夜里站在猪圈墙上，是在盯着竹林里的动静；刨蹄子时喷出的人脸，是想告诉他婆娘有危险。
老黄又撞向石头，另一只牛角也断了。它晃了晃脑袋，突然朝张德贵跪下，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老黄，别撞了！”张德贵冲过去抱住它的脖子，却发现老黄的身体越来越凉，像是在慢慢变硬。
这时，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照进竹林。那团黑东西发出一声尖叫，化成黑烟钻进土里。老黄抬起头，看了张德贵最后一眼，突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下葬那天，张德贵把老黄埋在婆娘坟边，两座坟挨得紧紧的，像一对老伙计。他在坟前种了丛牛筋草，这是老黄最爱吃的。
王瞎子来帮忙垒坟，说山魈被阳光照了，至少五十年不敢出来。“其实啊，”他摸着瞎了的眼睛，“我爹当年也养过一头黄牛，死的时候跟老黄一样，断了两只角。有些畜生，比人还重情义。”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张德贵去给坟头除草，发现老黄的坟上长出棵竹笋，青嫩得像玉。更奇的是，竹笋上缠着两根黄牛毛，风一吹，竟发出“哞”的一声，跟老黄活着时一模一样。
他蹲在坟前，摸出旱烟点燃，对着两座坟说：“今年收成好，我酿了新酒，改天来陪你们喝两盅。”
风吹过黑竹林，竹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应他。远处的坡地上，不知何时多了头小黄牛，正低着头啃草，毛色黄得发亮，额头上有块月牙形的白记，跟老黄年轻时一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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