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见到那把铜钥匙时，雨丝正斜斜地织在殡仪馆的玻璃窗上。律师将沉甸甸的丝绒盒子推过来，金属碰撞的轻响在肃穆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这是林老先生指定留给您的遗物。”律师推了推眼镜，“城南老宅的后门钥匙。按照遗嘱，您需要在七天内搬进去住满一个月，否则将失去全部继承权。”
林深捏着冰凉的钥匙，雕花的蛇形柄硌得掌心发麻。父亲去世时他才五岁，这个素未谋面的祖父，只存在于母亲偶尔提及的“脾气古怪”的描述里。
出租车穿过积雨的巷道，老宅的青砖灰瓦在暮色中渐显轮廓。斑驳的门楣上悬着褪色的匾额，“林府”二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模糊的刻痕。推开门时，铁锈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惊起檐下一群扑棱棱的蝙蝠。
客厅中央的太师椅上，蒙着白布的物体轮廓分明。林深掀开布角的瞬间，心脏骤然缩紧——那是尊真人大小的木雕，穿着褪色的蓝布衫，双手交叠在膝头，眼珠竟是用乌木镶嵌，在昏暗中仿佛正幽幽转动。
“别碰它。”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深猛地回头，看见个穿藏青对襟衫的老太太，手里拄着龙头拐杖，杖头的铜铃在寂静中轻颤。
“我是隔壁的陈婆。”老太太眯起浑浊的眼睛，“这宅子邪性得很，你祖父去世前三天，整夜都听见有人在阁楼哭。”
当夜，林深躺在二楼卧室的雕花床上，雨水顺着破损的窗棂渗进来，在地板上积成蜿蜒的水痕。凌晨三点，他被一阵规律的敲击声惊醒——笃、笃、笃，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门板。
他握紧枕边的铜钥匙，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望去，走廊尽头的月光里，那尊木雕正背对着他，僵硬的手指在墙壁上缓慢滑动。第二天清晨，林深在客厅发现了异样。木雕的位置比昨晚偏移了半尺，蓝布衫的袖口沾着新鲜的墙灰。他绕到雕像正面，乌木眼珠依旧定定地望着前方，嘴角却似乎比昨日上扬了半分。
陈婆送来的早饭摆在八仙桌上，青花瓷碗里的白粥冒着热气。“你祖父年轻时候是做木雕的。”老太太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光在她皱纹里明明灭灭，“三十年前他雕了这尊‘守宅神’，从此就再没接过活计。”
林深注意到灶台上的铜盆里泡着些东西，走近才看清是几缕黑中泛灰的头发，在水里缓缓舒展，像水草般缠绕。
“这是……”
“驱邪用的。”陈婆用筷子搅了搅，水面浮起细碎的泡沫，“你祖父去世那天，我看见阁楼窗口挂着件红衣裳，风一吹飘得像个人形。”
午后雨停了，林深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爬上阁楼。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散落着数十个木雕半成品，人像的眉眼都只刻了一半，黑洞洞的眼眶齐刷刷地对着门口。
墙角的木箱里装满泛黄的图纸，最底下压着本牛皮日记。1992年7月13日那页画着幅草图：穿红衣的女子站在井边，裙摆上爬满藤蔓状的花纹。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清，只在页脚反复写着“她回来了”。
阁楼中央的横梁突然传来断裂声。林深抬头，看见根朽木正往下坠落，他猛地扑向旁边的木箱，横梁砸在刚才站立的位置，扬起漫天粉尘。
灰尘落定后，他发现那些半成品木雕的朝向全变了，所有空洞的眼眶都对准了他藏身的角落。第三天夜里，林深被水声惊醒。他摸到阁楼时，看见月光下的井口正泛着粼粼波光，井水涨得几乎漫到井沿。
日记里说后院有口枯井，可此刻水面上漂浮着件红衣，裙摆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和图纸上的图案分毫不差。他捡起块石子扔过去，衣物却像活物般猛地沉了下去，水面随即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指印。
“别碰那口井。”陈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拐杖重重顿地，铜铃发出急促的响声，“五十年前有个戏班班主的女儿，穿着红嫁衣吊死在井边的老槐树上。”
林深回头的瞬间，瞥见陈婆的后颈有道暗红的勒痕，像条褪色的红绳。
第西天清晨，客厅的木雕消失了。
林深在井边找到它时，雕像的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蓝布衫被泡成了深黑色。他伸手去拉，手指触到的却是冰冷的肌肤——木雕的脖颈处裂开道缝隙，里面露出的不是木头，而是裹着白布的血肉。
井水里突然冒出无数发丝，缠绕住他的手腕。林深奋力挣脱，抬头看见陈婆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盖着红布的竹篮，篮身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小花。
“你祖父把她锁在井里三十年。”老太太掀开红布，里面是颗雕刻精美的人头木雕，眉眼竟和陈婆有七分相似，“可她的怨气早就渗进了宅子的木头里。”
林深突然注意到，陈婆的眼睛变成了乌木的颜色。第七天傍晚，林深在日记最后一页发现夹层。里面藏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祖父站在井边，怀里抱着个穿红衣的女子，两人身后站着个梳麻花辫的姑娘，眉眼像极了陈婆。
“她是戏班班主的女儿，也是你祖父的徒弟。”陈婆坐在门槛上，铜铃在夕阳里泛着金光，“那年她要嫁给别人，你祖父把她……”
拐杖突然落地，老太太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皮肤下浮现出木纹状的裂痕。“守宅神是用她的骨头雕的，我是用她的头发做的替身……”
后院传来木头碎裂的巨响。林深冲过去时，看见那尊木雕正从井里爬出来，红衣女子的身影从雕像里剥离，裙摆扫过之处，木雕半成品纷纷活了过来，在地上扭动着残缺的肢体。
井水剧烈翻涌，无数木雕手臂从水面伸出。林深想起那把铜钥匙，蛇形柄的花纹和日记里的藤蔓图案完全吻合。他将钥匙插进井壁的锁孔，转动的瞬间，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红衣女子的身影在月光中渐渐消散，最后化作片木屑飘进井里。陈婆的身体己经变得像张薄纸，她指着门槛下的暗格，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林深在暗格里找到个小木雕，是个眉眼温柔的女子，底座刻着“阿禾”二字。
一个月后，林深站在老宅门口。律师递来的文件上，继承权转让协议己经签好。
“您确定要捐赠吗？”
“嗯。”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小木雕，“改成纪念馆吧，专门展示传统木雕技艺。”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铜铃轻响。回头望去，阳光穿过老宅的门楣，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那天井水中晃动的红影。
出租车驶过巷口，后视镜里，穿藏青对襟衫的老太太正站在老宅门口，朝他缓缓挥手。风吹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红衣的一角，像朵盛开在暮色里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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