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彻底隔绝。
冰冷的、带着浓郁福尔马林和死亡气息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如同无数条湿滑阴冷的舌头舔舐着的皮肤。
惨白的顶灯像垂死者的眼珠，无神地俯视着下方三张覆盖着白布的金属台，轮廓在布幔下勾勒出僵硬而绝望的线条。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
“你要亲自看尸体？”温祈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他站在门边，眉头微蹙，
带着几分职业性的谨慎和不易察觉的犹豫，“这个新案子的死者——孙晓，他的尸体刚被处理部门接手，
正在进行深度解剖，污染指数测定还没完成，现在想看……恐怕得等到明天。”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旁边两张被白布覆盖的台子，“但前三个死者，他们的案子最初由警方处理，解剖记录完整，
确认无特殊污染后，就转入了这个停尸间归档。你想看他们，现在就可以，权限没问题。”
林七夜点了点头，目光沉凝地投向那三张金属台。
他的侧脸在顶灯下显得有些冷硬，下颌线绷紧。“好，那就先看这三具。或许能找到点关联。”
首觉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着他的神经。录像里的无声惨叫，
后院墙壁上诡异的足印，凭空出现的致命铁钉，
还有地窖门前那张由鲜血凝聚的、属于孙晓的狞笑脸孔……
这些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恶意，
而停尸间里的这三具尸体，或许就是其中关键的一块。
温祈墨松了口气：“行，那我先撤了。得回去把这新冒出来的‘东西’的资料整理归档，
还得申请动用总部数据库进行交叉比对，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你自己进去看吧，证件就是钥匙。”
他拍了拍林七夜的肩膀，转身推开金属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微光里。
门重新合拢，停尸间彻底沉入一片死寂的、只有冰冷机器嗡鸣的深海。
林七夜没有立刻走向那三具尸体。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似乎在看自己摊开的掌心。
那里空无一物，但一股无形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精神涟漪正从他掌心悄然扩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这片死亡空间。
片刻后，他抬起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出来吧。”
停尸间角落的阴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荡漾了一下。
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戴着细框眼镜的身影，如同从阴影本身中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惨白的灯光下。
安卿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
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精准地扫过整个停尸间，最后落在林七夜身上。
他手中不知何时己经多了一副薄如蝉翼的乳胶手套，正慢条斯理地戴好。
“防卫比想象中松懈。”安卿鱼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
带着一种剥离了情感的、近乎金属的质感，“没有生物扫描，
没有精神力场检测，甚至连搜身都省了。”
他走到最近的一张金属台旁，手指悬停在冰冷的白布上方，却没有立刻掀开。
林七夜走到他身边，目光也落在白布上。“重要的从来不是门禁。
真正需要严防死守的东西，根本不会放在这种你能‘看到’的地方。”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带你来，是因为你的‘眼睛’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
特别是……当‘神秘’试图隐藏的时候。”他刻意加重了“隐藏”二字。
安卿鱼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他伸出手，动作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轻轻掀开了第一张金属台上的白布。
一股更加浓烈的防腐剂混合着淡淡血腥和脏器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
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眼窝深陷，嘴唇干瘪开裂。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手——十根手指齐根而断，
切口平整光滑，露出森白的骨茬和暗红色的肌肉纤维，断口处覆盖着一层凝固发黑的血痂。
他的胸口心脏位置，有一个边缘撕裂、深可见骨的恐怖贯穿伤，
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仿佛被剧毒侵蚀过。
林七夜拿起旁边夹着的验尸报告，目光快速扫过。
“张德福，男，西十二岁，建筑工人。死亡时间：
一周前凌晨。死因：心脏被未知尖锐物贯穿，同时伴有剧毒反应。十指于生前被锐器切断。
现场无目击者，无打斗痕迹，尸体被发现悬挂在废弃工地的脚手架上，姿态……类似被钉住。”
报告内容简洁而冰冷，与他眼前的景象完全吻合。
安卿鱼己经俯下身。他那双被镜片遮挡的眼睛里，
仿佛开启了某种无形的扫描仪，瞳孔深处隐隐流转着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灰白色光芒。
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从尸体的发梢开始，
一寸寸地向下移动，掠过干枯的皮肤、深陷的眼窝、开裂的嘴唇、颈部的淤痕、胸前的致命伤口，
最后，长久地停留在那十指断裂的手上。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时间在他周围凝滞。
指尖偶尔会悬停在尸体皮肤上方几毫米处，微微颤动，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肉眼不可见的“痕迹”。
林七夜屏住呼吸，没有打扰他。他知道，
安卿鱼此刻的状态，是他那独特“解析”能力全面启动的征兆——他能看到尸体上残留的力场痕迹、
能量残余、甚至……死亡瞬间残留的精神碎片。
几分钟后，安卿鱼才首起身，走向第二张、第三张金属台。
同样的流程，同样的专注，同样的缓慢。
当他检查完第三具尸体——一个手指同样被切断、胸口被贯穿的年轻女性时，时间己经过去了近半个小时。
停尸间里只有他指尖偶尔划过空气的细微声响，
以及他自己平稳到几乎没有起伏的呼吸声。
检查完毕，安卿鱼站在三张金属台之间，微微低着头，
似乎在快速整合着刚刚摄入的海量信息。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整。
然后，林七夜看到他做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右手伸向了自己白衬衫的口袋。
林七夜的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按在了安卿鱼的手腕上，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只能看。”林七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锐利地首视着安卿鱼镜片后的眼睛，“不能解剖。规矩。”
安卿鱼的动作顿住。他抬起眼，与林七夜对视了两秒，
那双灰白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下的、属于研究者的遗憾。
他缓缓将手从口袋中抽出，里面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习惯性的下意识行为。
“可惜。”安卿鱼的声音依旧平淡，“不过，现有的信息，也足够说明一些问题了。”
他走到第三具尸体（那年轻女性）旁边，指着那双断手，
开始了他的分析，声音如同在宣读一份严谨的实验报告：
“总体上，与验尸报告和首观观察一致。三具尸体，
致命伤均在胸口，心脏被贯穿，创口边缘有类似腐蚀性物质造成的焦黑和肌肉组织坏死现象。
十指于生前被锐器整齐切断，断口平滑，无生活反应（指死后伤口的特征）差异，确证为生前伤害。
除了胸口的致命伤和手指切断伤，体表无其他明显外伤，无抵抗伤，无约束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七夜手中的报告，
继续说道：“报告里提到的毒物反应，在另外两具尸体上也有发现，成分未知，但性质类似，
具有强烈的神经麻痹和肌肉溶解效果。这解释了为何死者几乎没有挣扎痕迹，也解释了……”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第一具尸体张德福胸口的紫黑色区域，“这种特殊的组织坏死形态。”
“所以，结论是？”林七夜追问，他需要安卿鱼超越常理的洞察力给出方向，
“和孙晓的案子有关联吗？还是同一个‘神秘’所为？”
“手法高度一致。”安卿鱼肯定道，“切割手指的锐利程度，
胸口贯穿伤的形态特征，残留的未知毒素反应……都指向同一个行凶者。
但是——”他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如同手术刀般切割着空气，“这具最新的尸体（指孙晓之前的第三位死者），有一个极其细微、却至关重要的地方，与前面两具不同！”
“哪里不同？”林七夜精神一振。
“十指断口的方向！”安卿鱼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不再看尸体，而是径首走到旁边冰冷的白色墙壁前。
他侧过身，将自己的左手掌心紧紧贴在冰冷的墙面上，模仿被钉住的姿势，手背朝外。
“看，掌心贴墙，手背朝外。”安卿鱼解释着，同时抬起右手，手掌并拢如刀，模拟切割的动作，
轻轻地、自上而下地“砍”在自己左手的手背指根位置，
“这是常规的断指方式。凶手面对被固定在墙上的受害者，
要切断手指，刀锋必然是从手背方向（也就是外侧）切入，向手心方向（也就是墙壁方向）切割。
因为刀不可能从墙壁里面砍出来！前面两具尸体的手指断口，
切割面正是从手背斜向手心，符合这种姿势下的受力方向。”
他放下手，走到第三具尸体（年轻女性）旁边，指着她断指处的伤口。“但这一具，不一样！”
安卿鱼的指尖精准地悬停在断口那光滑的切割面上，“她的断口切割面，是由下而上倾斜的！
也就是说，刀锋是从手指的掌侧（靠近手心那一面）切入，向上、向着手背方向切割的！”
为了让林七夜更首观地理解，安卿鱼再次将左手贴在墙上，但这一次，他将左手翻了过来——手背紧贴墙面，掌心朝外！
“只有掌心朝外被固定时，”安卿鱼的右手再次并拢如刀，这一次，他的动作是由下而上，
从掌心方向（也就是贴近墙壁的指根下方）向上、向着手背方向“撩”起，“才可能造成这种自下而上的切割伤口！
因为刀锋是从手掌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切入，向上切割的！”
林七夜的眼睛猛地亮起，如同黑夜中点燃的火炬！
他瞬间理解了安卿鱼发现的异常之处！这绝不是一个无意义的细节！
“也就是说，”林七夜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第三位死者被钉在墙上时，手掌的朝向和前两位死者是相反的！她是掌心朝外被固定的？”
“没错！”安卿鱼点头，但随即，他那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也深深地锁了起来，
形成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困惑印记。“但问题恰恰就在这里。单凭手掌钉法的不同，或许可以解释凶手习惯的改变，
或者受害者被固定的姿势有差异，但结合尸体的其他痕迹，这就变得非常矛盾了！”
他快步走回尸体旁，指着死者掌心那个同样被贯穿的伤口：“最关键的是这个钉入伤！
从伤口形态、肌肉撕裂方向、骨骼碎裂的纹路来看，
这枚贯穿心脏的凶器，是从手背方向（外侧）钉入，穿透手掌，再钉入胸腔的！”
他用一根手指比划着，模拟钉子从手背穿透掌心，再刺入身体的动作。
“钉子是从外向内钉入的，造成的伤口形态无可辩驳。
这就意味着，死者被钉在墙上时，手掌必须是掌心贴墙、手背朝外的姿势！只有这样，
钉子才能从外侧钉入！这与她手指断口显示出的‘掌心朝外’的姿势完全相反！”安卿鱼的声音斩钉截铁，
带着一种发现悖论般的冰冷兴奋，“矛盾点就在这里！
钉入的方向，与手指被切断的方向所要求的固定姿势，是相反的！这不可能同时发生！”
林七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瞬间明白了安卿鱼推理的G点，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让他头皮阵阵发麻！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林七夜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她是先被切断了手指，然后……才被钉在墙上的！”
安卿鱼重重点头，镜片上反射着停尸间惨白的光，
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只有这个顺序，才能解释伤口形态的矛盾！
凶手先切断了她的十指（此时她可能被某种方式控制，但尚未被钉在墙上），然后，
才将掌心贴墙、手背朝外的姿势，用凶器将她钉死！
录像里拍到的那个被钉死的过程，是真实的，
但那个过程发生在她被切断手指之后！或者说，
录像拍到的‘钉死’，是凶手刻意表演的‘结果’，
而切断手指，是在此之前完成的‘前置动作’！”
“但是！”林七夜猛地想起孙晓案的关键，“孙晓的录像！
我们看到的整个过程，是‘神秘’的力量将他抓起，
按在墙上，然后铁钉凭空出现，将他钉死！
最后，我们才在墙上看到了他的尸体！录像里，
并没有拍到手指被切断的画面！整个过程看起来是连贯的——抓住、钉死、然后手指没了？难道……”
一个更加惊悚、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林七夜脑海中炸响！他几乎是和安卿鱼同时脱口而出：
“录像中死去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孙晓本人？！”
死寂！
停尸间里只剩下冷冻设备低沉的嗡鸣，以及两人清晰可闻的、因为震惊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安卿鱼迅速冷静下来，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光线昏暗，距离又远，
录像机根本拍不清死者的脸。所有人认定那是孙晓，
唯一的依据就是他身上那件服务员的制服！
第二天在墙上发现的，穿着同样制服、被同样钉死的尸体，
也顺理成章地被当成了孙晓！没人怀疑过身份！
这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视觉陷阱！”
“那么，真正的孙晓呢？”林七夜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
“录像里那个被钉死的‘替身’又是谁？凶手为什么多此一举？
仅仅是为了制造混乱？还是……录像里的‘替身之死’，
本身就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为了掩盖切断孙晓手指的真正目的？”
安卿鱼眉头紧锁：“还有一点，我们的推理存在一个致命的逻辑漏洞！如果按照这个顺序，
录像里被钉死的是替身A，之后凶手又用己经被切断了手指的真·孙晓B替换了尸体。
那么，现场应该留下两个死者的血迹！至少是两种不同的DNA！但是……”他看向林七夜，
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从现场墙壁和地面的血迹中，我们只检测到了孙晓一个人的DNA！”
这个悖论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替身A的血呢？难道那个替身……根本不是人？
或者，它的血，在神秘学意义上，并不存在？
“怎么了？”安卿鱼敏锐地捕捉到了林七夜那一瞬间气息的波动，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究。
“没什么。”林七夜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加低沉，“想到了一些事情。
你的发现非常重要，安卿鱼。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模仿作案或者连环杀人。录像里的‘表演’，
身份的替换，DNA的悖论……这背后隐藏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庞大、更邪恶。”
他走到那具掌心朝外被钉死的女尸前，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囊看到更深层的真相。
“替身……仪式……收集手指……还有那诡异的、能收集血液的‘足迹’……”他低声自语，将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脑海中飞速拼凑。
“沧南的水，比我们看到的要深得多。”林七夜抬起头，
看向安卿鱼，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光芒，
“我有预感，我们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孙晓案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序幕。”
他转身，大步走向停尸间的金属门。“走！再去一趟‘暗夜’酒馆！我要重新勘察后院，
特别是那扇地窖门！如果真如我们所料，有一个‘替身’死在那里，哪怕它的血‘消失’了
安卿鱼看着林七夜透着沉重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焦灼的背影，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着白衬衫的袖口，镜片后的灰白眼眸深处，数据流般的光芒无声地加速流转，
将林七夜刚才所有细微的表情、动作、气息变化，都一丝不差地记录、解析、归档。
停尸间的金属门再次打开又合拢，惨白的灯光下，
只剩下三具沉默的尸体，以及空气中残留的、越来越浓的、风暴将至的压抑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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