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月亮刚爬上朱雀门的檐角时，韩滉正对着案上的素绢唉声叹气。砚台里的墨都快凝住了，他那支号称“能画活牛马”的狼毫笔，此刻像根蔫了的芦苇——任他怎么比划，纸上的牛不是像披了毛的驴，就是像胀了气的猪，气得他差点把祖传的砚台砸了。
“我说韩大人，您这画的是牛还是牛魔王他二舅？”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窗棂外飘进来，惊得韩滉手一抖，狼毫在绢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墨痕，活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蛇。他抬头一瞧，只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斜倚在窗台上，手里还攥着个酒葫芦，葫芦口滴滴答答往下淌酒，把窗台上的青苔都泡得打了蔫。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本官书房！”韩滉拍案而起，腰间的玉带“哐当”撞在案角，倒比他的呵斥声更有气势。
那汉子打了个酒嗝，慢悠悠地翻进屋里，差点被门槛绊倒，手忙脚乱中扶住了韩滉的画架，架子上刚画废的几张“牛图”哗啦啦落了一地。“别急啊韩大人，”他眯着醉眼瞅地上的画，忽然“噗嗤”笑出声，“您这牛……是昨晚没睡好？瞧这黑眼圈画的，比长安西市卖的炭还黑。”
韩滉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叫人把这醉汉拖出去，却见对方随手捡起张废画，用手指头蘸着桌上的残墨，在那“西不像”的牛屁股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怪了，就这一笔，那原本僵得像块石头的牛，竟莫名透出点甩尾巴的机灵劲儿来。
“你……你懂画？”韩滉的气顿时消了一半，眼睛瞪得像铜铃。
汉子把葫芦往案上一墩，酒液溅了素绢一角，他却毫不在意：“略懂，略懂。当年我给天帝盖凌霄宝殿时，顺手给瑶池的牛棚画过图纸，那牛啊，个个壮得能拉着云彩跑。”
韩滉差点被这话噎着。他在朝为官多年，见过吹牛皮的，没见过吹得这么清新脱俗的。正要发作，却见那汉子拿起他的狼毫，蘸了蘸墨，在废纸上唰唰几笔——没等韩滉看清怎么回事，一头牛竟从纸上“站”了起来：那牛歪着头，舌头卷着鼻子，尾巴翘得老高，活像刚偷吃了地里的麦苗，正偷偷乐呢。
“这……这是……”韩滉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画了半辈子牛，从没见过这么活灵活现的笔法，连牛蹄子上沾的泥点子都透着股野趣。
汉子把笔一扔，又灌了口酒，打了个带着酒香的饱嗝：“在下鱼一日，打小跟木头、跟牲口打交道。您画牛啊，犯了个当官的通病——太把牛当回事了。”
“当回事还错了？”韩滉不服气，“牛乃农耕之本，性情温顺，负重前行，怎能不郑重？”
鱼一日笑得首拍大腿，酒葫芦在案上滚了三圈：“您这是把牛当成穿朝服的官老爷了！您见过哪个牛耕地的时候还昂首挺胸？它不得耷拉着脑袋，尾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还有啊，您画的牛眼睛跟铜铃似的，那是庙里的石牛！真牛干活累了，眼皮都耷拉着，眼珠子里能映出天上的云——不信您明天蹲田埂上瞧瞧，保准有牛一边反刍一边瞅云彩，比您朝堂上那些打瞌睡的御史还悠闲。”
韩滉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摸着下巴琢磨：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每次画牛，总想着要画出“勤勉忠恳”的模样，结果画出来的牛个个像刚听完圣旨的老臣，拘谨得连气都不敢喘。
鱼一日见他发愣，索性抢过他手里的笔，蘸了满满一肚子墨，在素绢上胡乱抹起来。他画画哪有什么章法？一会儿横着涂，一会儿竖着刮，墨汁溅得他鼻尖上都是，倒像只刚偷吃完墨的花猫。韩滉看得心惊肉跳，那可是他特意托人从江南买来的贡绢，就这么被这醉汉糟蹋了？
“你这是胡闹！”韩滉急得要去抢笔，却被鱼一日一把按住。“别急，看仔细了！”他手腕一转，笔尖在墨团里轻轻一点，再顺势一拖——原本乱糟糟的墨团里，竟“钻”出个牛头来：俩耳朵支棱着，嘴角还沾着点草沫子，眼睛半眯着，像是刚睡醒打了个哈欠。
“瞧见没？”鱼一日得意地晃着脑袋，“牛这东西，贱着呢！你越想让它端庄，它越跟你装糊涂。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有的牛爱耍小聪明，耕地时偷偷往旁边挪；有的牛倔，你越抽它它越不动；还有的牛贪吃，走两步就得低头啃口草。您把这些小毛病画出来，它才叫活牛。”
说着，他又蘸了笔淡墨，在旁边画了头牛：这牛前腿弓着，后腿蹬着，尾巴绷得像根绷紧的弦，脑袋却扭向身后，眼神里满是不情不愿，活像个被爹娘逼着干活的顽童。“这叫‘犟牛’，”鱼一日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当年我给孔老夫子做木车，就遇见过这么一头——你让它往东，它偏往西，最后把夫子的书箱都颠掉了，气得夫子首骂‘朽木不可雕也’，结果那牛倒好，蹲在路边啃起了夫子的草帽。”
韩滉被逗得哈哈大笑，先前的愁绪散了大半。他拿起笔，学着鱼一日的样子，在素绢上试了试——这次没画那些“端庄牛”，反而想起去年在田间看见的情景：有头牛偷吃了农户的豆苗，被发现后撒腿就跑，结果一头撞在树干上，晕乎乎地晃着脑袋，逗得田埂上的人首笑。
“哎，这就对了！”鱼一日凑过来看，眼睛一亮，“这牛脑门上得加个包！越大越逗！”他抢过笔，在牛脑袋上画了个圆滚滚的墨疙瘩，又在旁边添了只探头探脑的麻雀，正歪着脑袋瞅那包，像是在琢磨这是啥稀罕玩意儿。
韩滉越画越顺手，案上的酒被鱼一日喝了大半，他自己也被那股子野趣感染，索性脱了官袍，光着膀子蹲在地上画。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绢上，五头牛渐渐活了过来：有低头啃草的，有扬蹄甩尾的，有瞪着眼睛跟人较劲的，还有悠闲地舔着蹄子的。最妙的是最后那头，竟伸出舌头，像是在舔自己的鼻子，憨态可掬。
“成了！”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鱼一日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韩大人，您这五头牛，比我当年给王母娘娘画的‘瑶池耕牛图’还多三分灵气——就是少了点酒气，下次画的时候，记得边喝边画，保准更妙！”
话音刚落，他身子一晃，竟化作一道青烟，从窗缝里飘走了，只留下那只空酒葫芦在案上打着转，葫芦底还沾着半片没吃完的花生壳。韩滉愣了半晌，低头看向案上的画——五头牛像是随时能从绢上走下来，在院子里撒欢儿似的。
后来这画被人称作《五牛图》，成了传世珍宝。只是没人知道，这幅画里藏着个醉醺醺的秘密：那头脑门上带包的牛，原本是想画成威风凛凛的“领头牛”；那只瞅热闹的麻雀，本是韩滉想画成翱翔的雄鹰；而最憨的那头舔鼻子的牛，最初的草稿上，可是头正儿八经、戴着官帽的“官牛”。
据说多年后，有个老木匠在修缮韩府时，从窗棂缝里发现了半张酒葫芦的碎片，上面还刻着行歪歪扭扭的字：“画牛不画痴，不如画头猪；要想牛活泛，先喝三斤醋——哦不对，是三斤酒。”
至于那醋字是怎么回事？大概是鱼一日酒醒后，想起自己把韩滉的好酒都喝光了，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写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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