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元年九月,郧阳府的暴雨连下了三天。李原披着蓑衣站在山洞口,看着洞外黑压压的流民,他们大多是从河南、陕西逃荒来的,手里攥着发霉的窝头,孩子的哭声混着雨声,在山谷里荡出悲凉的回响。
“李大哥,粮食真的见底了。”一个瘸腿的汉子拄着木棍走来,他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山石划破的伤口,“昨天王二家的娃子,就因为抢了半块饼,被自家爹打死了。”
李原一拳砸在岩壁上,雨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往下淌:“去把我那袋小米拿出来,分了!”他看着洞口那面歪歪扭扭的杏黄旗,上面“太平王”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三个月前,他还只是个种庄稼的农夫,可官府把前来讨粮的流民当成反贼围剿,他只能揭竿而起。
这时,一个背着药篓的女子从雨中跑来,是曾在太医院当差的方姑。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李大哥,后山又添了二十多个病人,疟疾和痢疾都在传,再没有药,咱们……”
话音未落,山脚下突然传来号角声。李原扒着岩石往下看,只见郧阳巡抚项忠带着官兵,正举着火把往山上冲,火把的光在雨幕里像一条条毒蛇。
“狗官来得真快!”瘸腿汉子啐了一口,“去年咱们给朝廷递万民书,说只要给块地种就安分守己,结果呢?项忠把信烧了,还说咱们是化外之民,该杀!”
李原抽出腰间的柴刀,刀刃在闪电中亮了一下:“兄弟们,拿起家伙!官府不让咱们活,咱们就跟他们拼了!”
荆襄之地,指的是湖北、河南、陕西交界的武当山、大巴山一带。这里自古就是荒地,却因土壤肥沃、水源充足,成了灾年里流民的避难所。正统年间,河南大旱,陕西蝗灾,成千上万的农民背着铺盖往荆襄跑,到天顺末年,聚集在此的流民己超过百万。
北京紫禁城的文华殿里,代宗正对着户部呈上的流民图皱眉。图上用红点标着荆襄流民的分布,密密麻麻像一片血渍。
“项爱卿,你说荆襄流民啸聚山林,还敢对抗官府?”代宗敲着桌案,声音发沉。
站在阶下的项忠躬身道:“陛下,那些流民大多是逃税的顽民,还有不少是当年石亨的余党。臣以为,当派兵围剿,把他们赶回原籍!”
“不可!”户部尚书白圭出列反对,“流民本是良民,只因天灾才背井离乡。若一味围剿,只会逼他们造反。臣建议增设府县,让他们落户耕种,既安了民心,又能增加赋税。”
两人争执起来,旁边的太监怀恩突然咳嗽一声:“陛下,吴太后让奴婢来问,河南灾区的冬衣准备好了吗?”
代宗这才想起,后宫里吴太后正盯着赈灾的事,他摆摆手:“先按白爱卿说的,派安抚使去看看。”
可安抚使刚到郧阳,就被流民打了回来,不是流民凶悍,是项忠提前让人散布谣言,说安抚使是来抓壮丁的。流民们拿着锄头围上来,把安抚使的官轿都砸了。
消息传回北京,项忠在朝堂上哭哭啼啼:“陛下您看!臣早说过流民不可信!他们砸官轿就是谋反!”
白圭气得发抖:“分明是你故意挑拨!”
代宗被吵得心烦,索性让项忠兼任湖广总兵,“给你五万兵马,先把闹事的头目抓起来!”
后宫里,吴太后听宫女说项忠要动兵,把刚绣好的平安符往桌上一摔:“糊涂!去年河南饿死了多少人?那些流民不过是想找条活路,派兵去打,不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吗?”她让人把白圭的儿子叫到宫里,“告诉你爹,一定要拦住项忠,不能让他滥杀无辜。”
可项忠早己带着兵往荆襄去了。他一路烧杀,把流民聚集的村庄烧成白地,还下令:“凡抓住流民,不论男女老少,一律脸上刺字,发配边疆!”
有个叫张迁的小吏劝他:“大人,这样会激起民变的。”
项忠把眼一瞪:“你敢替反贼说话?拖下去打西十大板!”
张迁被打得皮开肉绽,扔在路边时,被一群流民救了。他躺在山洞里,看着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流民,忍不住哭了:“是我没用,劝不住那个屠夫……”
一个老婆婆给她喂水:“娃子别自责,这世道,好人难做啊。”
李原的队伍越来越大。那些被项忠逼得家破人亡的流民,纷纷来投奔他。有会打铁的铁匠,带着工具在山洞里打造兵器;有曾在军里当过差的老兵,教大家列阵冲杀;连方姑的药篓里,也开始装伤药和毒药,毒药是给官军准备的。
“李大哥,咱们真要称王吗?”瘸腿汉子摸着那面杏黄旗,有些不安,“我爹说,造反是要株连九族的。”
李原看着洞外正在开垦的荒地,他们本想在这里种些庄稼,安稳度日,可项忠的兵把刚种下的麦种都烧了。
“不是咱们要反,是官府不让咱们活。”李原捡起一颗烧焦的麦粒,“你看这麦种,本可以长出粮食,就像那些娃子,本可以好好长大,可项忠把一切都毁了。”
这时,山下传来消息:项忠把抓住的流民赶到江边,说要“清理荆襄”,结果船到江心,把流民全推下水了。李原一拳砸在石头上,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召集弟兄们,明天一早,咱们去打郧阳城!”
郧阳城里,项忠正在摆庆功宴。他让人把砍下的流民头颅挂在城楼上,对属下吹嘘:“再过三个月,荆襄就再无流民了!”话音刚落,城外传来呐喊声,李原的队伍像潮水一样涌来,手里拿着锄头、镰刀,还有几根削尖的木棍。
“反贼来了!”官军慌忙射箭,可流民太多,很快就爬上了城墙。
李原第一个冲上城楼,柴刀劈向项忠,却被项忠的护卫挡住。两人在城楼上厮杀,李原的胳膊被砍中,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他却越杀越勇:“项忠!拿命来!”
这场仗打了三天三夜,郧阳城破了。项忠带着残兵逃跑时,回头看见流民们冲进粮仓,抱着粮食痛哭,那些粮食,本该是官府发给他们的赈灾粮,却被项忠贪污了。
李原在郧阳府衙的墙上贴了张告示:“凡流民,皆可来此领粮,愿种地者分田,愿从军者入伍。”短短几天,就有几万人来投奔。
方姑带着妇女们在城里开了粥棚,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抹了把眼泪:“要是早这样,哪会死人啊。”
可好景不长,朝廷派来的援军到了。这次带队的是抚宁侯朱永,他不像项忠那样只会杀戮,一到荆襄就派人招降:“只要放下兵器,既往不咎,还分田地。”
有不少流民动摇了。瘸腿汉子的老娘拉着他说:“儿啊,咱们回家种地吧,别再打了。”
李原也犹豫了,他召集众人说:“要是朝廷真能给咱们一条活路,我愿意解散队伍。”
可就在这时,项忠偷偷让人混进流民中,杀了朱永的使者,还把尸体挂在城门口,嫁祸给李原。
朱永大怒,下令攻城。李原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官军,又看看身边的流民,突然笑了:“原来,他们从没想过让咱们活。”
郧阳城破那天,血染红了护城河。李原在巷战中被一箭射穿胸膛,临死前,他看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官军砍倒,用尽最后力气喊:“别杀孩子……”
项忠进城后,下令屠城。他骑着马在街上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流民,对朱永说:“你看,这就是反贼的下场。”
朱永皱着眉:“大人,有些是妇孺……”
项忠冷笑:“斩草要除根!”
这场屠杀持续了半个月。官军像打猎一样追杀流民,连躲在山洞里的老婆婆都没放过。有个士兵不忍下手,被项忠当场斩了,还说:“谁同情反贼,就是同谋!”
消息传到北京,白圭在朝堂上痛哭:“陛下!项忠滥杀无辜,荆襄己间地狱啊!”他拿出流民的血书,上面写着“只求一死,别杀我儿”,满朝文武看了都落泪。
代宗看着血书,手在发抖。吴太后派人送来懿旨:“立刻召回项忠,查明荆襄之事!若真有屠城,定要严惩!”
可项忠早己买通了太监怀恩,怀恩对代宗说:“陛下,项大人是为了朝廷,那些流民本就该死,太后妇人之仁,不必听她的。”
代宗犹豫了。他既想平息民愤,又怕得罪军方。这时,翰林院编修丘濬站出来:“陛下,臣有一策。荆襄流民百万,杀是杀不完的。不如设郧阳府,派能干的官员去治理,让流民落户,给他们土地,收他们的赋税,既安了民心,又增了国库,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个建议得到不少大臣支持。白圭立刻补充:“臣举荐原荆州知府吴道宏,他在任时善待百姓,流民都服他。”
代宗点头:“就这么办。让吴道宏去郧阳,设府开县,安抚流民。”
吴道宏到郧阳时,看到的是一片焦土。城墙上还挂着风干的人头,河里的水发黑,岸边的草都带着血腥味。他让人把人头取下来安葬,又贴出告示:“凡流民,皆可登记入籍,分田免租三年。”
起初,流民们不敢相信。有个叫王二的汉子,妻子和孩子都死在屠城时,他拿着锄头躲在山里,说:“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有理,咱们不能再信了。”
吴道宏知道后,带着干粮进山找他。他在山洞里找到王二时,王二正拿着石头要砸他。吴道宏把干粮放下,说:“我知道你恨官府,可我来不是为了抓你,是想让你活下去。你看,这是朝廷发的地契,只要你签字,就能有自己的地了。”
王二看着地契上的红印,又看看吴道宏真诚的眼睛,突然哭了:“大人,我们只想种地,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吴道宏拍着他的肩膀:“以后不难了,有我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们。”
吴道宏在郧阳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分田。他带着属下去丈量土地,把官府的荒地全部分给流民,还让人教大家种新的粮种。有个陕西来的老农,捧着新分到的土地,跪在地上给吴道宏磕头:“大人,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他还办了学堂,让流民的孩子免费上学。方姑被请去当医官,在城里开了医馆,给穷人看病不要钱。瘸腿汉子成了里正,帮着官府收赋税,他总对人说:“吴大人说了,只要好好干活,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可项忠的余党还在暗中作乱。有个叫赵能的千户,当年跟着项忠杀了不少流民,他偷偷造谣说:“朝廷只是暂时安抚,等秋收了就会派兵来抓壮丁。”有些流民又开始恐慌,准备逃跑。
吴道宏知道后,让人把赵能抓起来,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问。赵能起初还嘴硬,可当吴道宏把他当年杀的流民名单念出来时,他吓得瘫在地上。吴道宏下令:“赵能滥杀无辜,斩立决!”
看着赵能的人头落地,流民们终于相信吴道宏是真心为他们好。王二主动站出来说:“我去劝劝那些要逃跑的乡亲,让他们回来种地。”
消息传到北京,代宗很高兴,下旨嘉奖吴道宏:“郧阳府治理有方,赏白银千两,升湖广巡抚。”
白圭在朝堂上说:“陛下,这说明流民不是洪水猛兽,只要善待他们,就能为朝廷所用。”
后宫里,吴太后让人给郧阳送去了一批棉衣和药材。她对宫女说:“你看,吴大人只用了一年,就把荆襄治理好了,比项忠用刀枪管用多了。”
宫女笑着说:“还是太后有远见,当初拦住了项忠。”
可吴道宏在郧阳的日子并不轻松。项忠虽然被召回北京,但他的党羽还在朝中,总有人弹劾吴道宏:“纵容流民,恐生后患。”吴道宏只能一次次上奏,说郧阳的流民如何安分守己,如何缴纳赋税。
有一次,代宗问他:“流民真的能安分吗?”
吴道宏回答:“陛下,百姓就像庄稼,你给他们阳光雨露,他们就会结出粮食;你用石头砸他们,他们就会枯萎。荆襄的流民,现在都是朝廷的好百姓。”
代宗听了,若有所思。他下令:“以后各地流民,都按郧阳的法子办,设府开县,让他们落户耕种。”
成化十年,吴道宏退休回乡。郧阳的百姓十里相送,有人给他披红挂彩,有人给他送自己种的粮食。王二牵着孩子跪在路边:“吴大人,您看,这是我的儿子,我给取名叫吴念,让他永远记住您的恩情。”
吴道宏摸着孩子的头,眼里含泪:“我不是恩人,你们要谢就谢朝廷,谢陛下。”可他心里清楚,若不是当年白圭和吴太后力排众议,荆襄或许还是一片血海。
项忠后来被罢官,闲居在家时,总有人往他门上扔垃圾。有一次,他出门买东西,被一个瘸腿的老汉认出来,老汉拿着拐杖打他:“你这个屠夫!还我儿子的命来!”项忠吓得从此闭门不出,没过几年就病死了。
而郧阳府,渐渐成了湖广的富庶之地。流民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他们的后代还记得祖辈的故事:当年曾有个叫李原的汉子,为了大家能吃上一口饱饭,战死在郧阳城下;还有个叫吴道宏的官,给了他们土地和希望。
弘治年间,有个叫李东阳的大臣路过郧阳,看到这里田畴交错,市井繁华,忍不住写诗:“当年血与火,如今歌与舞。谁言流民恶,治之在善政。”
民间的说书先生,把荆襄流民案编成了话本,说的不是李原的造反,也不是项忠的屠杀,而是吴道宏如何用仁心感化百姓。
有个老听众听完,摸着胡子说:“这世上哪有天生的反贼?不过是没活路罢了。”
多年后,郧阳城里建了座“吴公祠”,里面供奉着吴道宏的画像。每年清明,都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孩子来祭拜,告诉他们:“要记住,善待百姓,天下才能太平。”
而那片曾经流淌着鲜血的土地,如今长满了金黄的庄稼。风吹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那段关于生存与希望、残酷与仁慈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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