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帝五年秋,邯郸赵相府内,贯高着案几上的桑木镇纸,听着堂外蝉鸣。镇纸上刻的“义”字被他摸得发亮,这是当年赵王张耳亲赐的,底部还嵌着半粒桑籽,是张耳临终前亲手按进去的,说“桑籽生根,赵祚永固……就像你我君臣,要把根扎在赵地百姓心里。”
堂下侍吏捧着刚送来的燕地桑帛,帛角还沾着张敖太子时期的朱砂印,那时贯高还是个普通门客,替张敖抄录兵法时总在竹简空白处画桑树枝,如今那些竹简就锁在相府的桑木柜里,每一卷都用桑皮绳捆着,绳头系着他亲手刻的“赵”字小木牌。
“相爷,赵王有请。”家丞掀开竹帘。
赵王张敖在偏殿来回踱步,案上摆着汉王使者刚送来的诏书。张敖戳着诏书末尾的“赐赵王桑田百顷”,指尖都在发颤:“贯相,汉王这是何意?去年才夺了我们代地,如今又赏桑田……桑田在代地东南,分明是拿我们的肉,喂我们自己!”
桑田二字用的是楚地的墨,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紫色,像极了当年项羽坑杀赵卒时的血洼。
贯高拿起诏书,“大王,”他突然指向“桑田”二字,“您看这桑字的末笔,和当年项羽军书的笔法一样,汉王这是敲打我们,别忘了赵地曾属楚,更别忘了……当年是谁在巨鹿城外,看着项羽坑杀我们赵军二十万!”
张敖脸色煞白,碰倒了旁边的桑木酒壶。如今酒洒在地图上,恰好浸湿了柏人县的位置。他盯着地图上被酒水晕开的柏人城,突然揪住自己的冠带:“可汉王是岳父!他娶了我的鲁元公主,昨晚还托使者带话,说公主在长安想吃赵地的桑椹膏……”
“岳父?”贯高冷笑,从袖中掏出片桑叶,叶面上用针扎着“非我族类”西字,“当年项王封赵王为常山王,不也是亲家?如今汉王夺地赏桑,和项王迁您去代地,有何区别?”
他压低声音,从怀里摸出个桑木符,符上刻着张耳的谥号“景王”,符身还留着体温:“臣昨夜梦见故王,他站在桑树下说,赵地桑木虽柔,却能撑天,就怕撑天的木,先被人蛀了心。这符是故王临终前贴身戴着的,您摸摸,还沾着他老人家的汗呢。”
汉高帝八年冬,柏人县馆驿内,贯高蹲在厕所梁上,听着下面刘邦的侍从骂骂咧咧。
桑木房梁被他踩得吱呀响,梁上还留着去年修驿馆时的斧痕,斧痕里嵌着片桑树皮,是他偷偷塞进去的,当时他对赵午说:“赵木撑汉瓦,总有一天,这梁会压垮他们的屋顶。”
他摸了摸腰间的桑木匕首,匕首鞘上刻着赵地的山川,这是赵午等十三个老臣凑钱打的,鞘口缠着的红布,是从张敖旧袍上撕的,张敖当年穿着这件袍子在代地赈灾,袖口还留着补丁。
“相爷,汉王快到了。”暗处传来赵午的低语,他手里捧着的桑皮纸地图,标着厕所的通风口位置,地图边角被他攥得发皱。
“您看这通风口,正对着汉王的坐席,去年修驿馆时我特意买通了工匠,把风口凿得能容一人通过。”地图边缘用桑皮绳捆着,绳结上挂着枚桑木哨,是贯高教他做的,“三短一长,就是动手的信号,我儿子被汉军抓走时,也给我留了个这样的哨子。”
刘邦的车驾碾过馆驿前的桑树苗,贯高看着马蹄踏碎他今早刚栽的树苗,每棵树苗下都埋着片刻字的桑皮,写着“赵地新生,汉祚不长”。
刘邦的声音隔着窗户传来,带着酒气:“张敖这小子,就用这破馆驿招待老子?老子当年在鸿门宴,项羽都没敢给我用桑木碗!”
贯高攥紧匕首,听见张敖低声下气的回应:“岳父息怒,柏人县穷,只有粗茶淡饭……等明年桑椹熟了,臣给您酿最好的桑椹酒。”
“粗茶淡饭?”刘邦突然咆哮,“当年你爹张耳跟着老子打天下,老子何曾亏待他?如今你倒好,拿桑木碗盛饭给老子吃!这碗是不是从哪个赵地老寡妇家抢的?”
贯高看见张敖跪伏在地,头上的冠冕碰倒了旁边的桑木屏风,屏风上画的赵地桑园被压出裂痕,裂痕形状竟和当年项羽破赵时的兵戈路线一致。他想起张耳曾说:“屏风破了可以修,赵地裂了,就真的碎了。”
“相爷,动手吧!”赵午拽了拽他衣角,袖口的桑皮绳手链啪”地断了。“这手链是用七根桑皮搓成,代表着赵地七县的百姓,如今断了……难道要等汉兵把赵地的桑树根都刨了,我们才动手吗?”
贯高深吸一口气,正要翻身跳下,突然听见刘邦大喊:“且慢!这馆驿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柏人县。”驿丞的声音发颤,手里的桑皮纸名帖抖个不停,名帖边角还沾着柏人县百姓的血,上个月汉兵征桑,打死了三个不肯交桑的老人。
“柏人……”刘邦沉吟片刻,突然起身,“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吉利,走!”车驾离去的声音越来越远,贯高握着匕首的手缓缓垂下,匕首尖划破了梁上的桑皮纸符,那是他求来的“赵祚永延”符,如今符上多了道血痕,是他昨夜咬破手指点上去的,当时他对着符说:“老天若佑赵,就让这血渗进汉土,生根发芽。”
赵午瘫坐在梁上,桑木箭掉在地上:“相爷,这……这是天意吗?我儿子被抓走时,也说过天意难违……”箭杆上刻着赵午儿子的名字,旁边还刻着个小小的桑椹。
贯高捡起箭,箭杆上刻的“贯”字被他捏得发烫:“不是天意,是汉王命大。但我们发过誓,要为赵王夺回应有的尊荣!赵午,把桑皮纸地图收好,下次……下次总会有机会。就像桑树苗被踩了,只要根还在,来年春天照样发芽。”
他从怀里摸出个桑木盒,将地图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盒底铺着张敖幼时写的“赵”字,墨色己褪成浅黄,旁边还压着颗干瘪的桑籽,是张敖周岁时抓周攥在手里的。
汉高帝九年春,长安诏狱里,贯高被绑在桑木刑架上,看着狱卒举起的桑木杖。杖身上刻着“汉法”二字,却沾着赵地的桑木屑,这杖曾是他送给张敖的生日礼物,张敖当年笑着说:“这杖打在我身上,就当是替赵地百姓挨的。”如今蚕眼处的朱砂己被血染红,像两只淌血的眼睛。
“说!赵王到底知不知情?”狱吏拿着桑皮纸供状,纸上还留着贯高去年批阅公文的朱砂指印,贯高吐了口血,血珠溅在供状的“反”字上,将字晕成暗红,宛如赵地被染指的疆土。
“冤枉!”隔壁牢房传来赵午的哭喊,“相爷,我们自杀吧!免受这皮肉之苦……我儿子肯定也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赵午的声音嘶哑,带着断牙的漏风,他昨天刚被打掉了三颗牙,吐在地上的血里还混着桑木屑。
“住口!”贯高怒吼,挣得刑架吱呀响,木刺扎进后背,渗出的血在刑架上画出赵地的轮廓。“你们死了,谁替赵王辩白?当年故王临终,拉着我们的手说,赵王仁厚,你们要像桑树皮护着树心一样护着他,如今少主蒙冤,你们就想一死了之?”
“告诉你们,就是把我剁成肉酱,也不能说赵王半个不字!就像赵地的桑木,砍断了枝,还有根;刨了根,土里还有籽!”他的声音在狱道里回荡,惊飞了梁上的蝙蝠,蝙蝠翅膀上竟也沾着桑木屑,不知是从哪个赵地来的孤魂。
三日后,中大夫泄公提着桑木食盒进来。食盒上刻着“汉赵和亲”的图案,却被人用指甲划得模糊,泄公指着划痕说:“这是前几天一个赵地来的囚徒刻的,他说‘汉赵和亲,不如桑椹拌血’。”“贯兄,”他揭开盒盖,里面是贯高老家的桑椹饼,饼上撒着赵地的盐,“汉王说了,只要你供出赵王,不仅免罪,还让你做赵相,比现在还风光。”
食盒底部垫着桑皮纸,纸上用汉隶写着“识时务者为俊杰”,却被人用血涂改成“失时误者非赵臣”。
贯高抓起桑椹饼,饼上的桑椹籽硌得他手心生疼,有颗籽甚至扎破了皮,血珠渗出来,和饼上的盐混在一起。“泄公,”他突然笑了,血从嘴角流下,滴在饼上,宛如桑椹汁,“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赵地种桑,你说桑椹虽甜,根却苦!可这苦根,扎在赵地的土里,就甜了。如今我这颗老桑根,就算烂在汉土,也不能玷污了赵王的清白。”
他指着食盒底部的桑皮纸,纸上用桑汁写着“赵王无辜”,桑汁混着他的血,颜色深沉如墨,“这是我用指甲刻的血书,你带给汉王……告诉他,贯高虽为赵相,却懂汉法,绝不牵连无辜。就像赵地的桑蚕,吐完丝就死了,可丝还在,能织成布,护着赵王。”
汉高帝九年夏,长安驿馆内,贯高抚摸着桑木匣上的“义”字,听着窗外的蝉鸣。蝉声聒噪,像极了长安街市的喧嚣,却远不如赵地桑林的风声,那风声里,有张耳的笑声,有张敖的读书声,还有赵地百姓采桑时的歌谣……
匣里放着张敖的赦免诏书,诏书边缘用桑皮绳捆着,绳结上挂着枚桑木牌,牌上刻着“赵相贯高”,字迹是张敖亲笔所书,笔锋里透着少年时的稚嫩,张敖写的时候还问他:“相爷,这高字的竖钩,要不要像桑树枝一样,往上翘一点?”
“相爷,汉王赦免您了!”家丞推门进来,手里捧着新做的桑木官印,印纽雕着汉地的獬豸,却被他偷偷刻上了赵地的桑枝,“我跟刻工说,獬豸头上要长桑枝,这样才分得清是非。”
“汉王说,念您忠义,要封您为诸侯……以后就能回赵地了。”官印盒里衬着桑皮纸,纸上画着长安的宫殿,却在角落画了棵小小的桑树,桑叶上还落着只蚕。
贯高拿起桑木牌,牌上的刻痕磨得他指腹生疼,留下了道清晰的红印,像道未愈的伤口。“诸侯?”他笑了,“我曾是赵相,却行刺天子,有何颜面做汉臣?就像被虫蛀过的桑木,就算做成了器具,心里也空了。”
他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染红了诏书,“家丞,你还记得吗?故王临终前,让我们辅佐赵王,说赵地桑木,可断不可弯……如今赵王清白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就像桑蚕吐完了丝,该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把籽留下。”
他从匣底拿出片桑叶,叶面上用朱砂写着“生为赵臣,死为赵鬼”,朱砂是他用自己的血混合着桑汁调成的,调的时候他对狱卒说:“这颜色,要像赵地的晚霞,看着暖,摸着烫。”
“替我把这片叶子,埋在柏人县的桑树下,”他将叶子塞进家丞手里,叶子上的血字还带着体温,“告诉赵王,以后每年桑椹熟时,别忘了有个老臣,曾为他在长安狱里,嚼着桑椹饼,守着赵地的义。等他吃到最甜的那颗桑椹,那就是我在地下,替他尝过了赵地的滋味。”
家丞泣不成声,看着贯高解下腰间的桑皮绳。绳上串着的桑木珠,是张敖小时候送他的,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一个“赵”字,如今被磨得光滑发亮,像被岁月舔过的石子。“相爷,您……您还有什么话,要带给赵王吗?”
“别说了。”贯高将桑皮绳绕在脖子上,绳结打在喉结处,恰好遮住刑杖留下的伤疤,伤疤形状像极了柏人县的轮廓。“去柏人县吧,把我的桑木匕首也埋在那棵老桑树下,就是当年我栽的那棵,如今该长得很粗了。等明年春天,匕首上的血锈渗进土里,桑树会长得更旺,结的桑椹……也会更甜。”
他闭上眼睛,听见桑皮绳断裂的声音,像极了柏人驿馆那夜,桑木梁被他踩出的声响,也像极了赵地桑蚕破茧时的轻响,更像张耳临终前,那句未说完的“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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