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脉初醒的癫狂，先显迹于苍云岭的水脉。清冽山溪原本如温驯长蛇盘桓于幽谷，近日却忽如抽魂断筋般，骤然干涸，露出狰狞的河床。青白鹅卵石累累相叠，石缝间黏滞着几条仓皇失措的银色小鱼徒然开合着嘴，在短暂绝望的窒息中等待死亡。然而喘息未定，不消一个时辰，狂暴水流又陡然凭空涌出，山洪野兽般咆哮着席卷而下，如蛮横恶神之足踏过石阶，肆无忌惮冲散了村妇晾晒的衣物布帛，将它们扭曲纠缠着卷入浑浊急流之中，甩向狰狞的石壁，裹住倒伏枯木的尸骸。
草木的反应更是奇诡。伫立崖边那株不知活了几百岁的古松，虬枝峥嵘如同神祇指爪，本该历经霜雪方才缓慢蜕换，此刻却骤然狂性发作，一夜之间褪尽了苍古针叶！然而枯黄松针尚未全然飘落泥土，新芽己不管不顾地暴起疯长，以骇人的速度刺破空气，的松针一日竟窜出半尺。那新绿浓稠得几乎要倾泻下来，浓翠欲滴，然而在这满眼蓬勃欲燃的生机之下，却诡异地浸透出一种病态的狂躁气息。
林正宏，这个自小便与苍云岭灵息共呼吸的老修士，背着他的罗盘在山中整整探查了三日。归来的身影沾满风尘与湿漉漉的苔藓气息，脸上的凝重几乎凝成实质的阴云。他将那磨得油光锃亮的老伙伴——那黄铜罗盘轻轻置于木桌上，即使脱离了山间动荡的灵场，那黄铜盘面边缘磨损的痕迹清晰可见。指针却未停歇，依旧在光滑盘面上微微震颤，仿佛残留着地脉深处那无形的鞭笞痛楚，连带着整个木桌都在它极微的嗡鸣中发出共鸣般的轻颤。
“是十年一次的灵脉大潮汐。”林正宏声音低哑，如同山风卷过松涛，“灵气狂乱，如万匹野马挣脱了缰绳，冲撞经脉窍穴……若这势头压不住……”他粗粝的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桌面，沉闷的叩击声如同不祥的鼓点，“山根震荡，恐怕就要塌下半边天去，山下那些草屋村落……”他深深叹了口气，将后面惨烈的光景咽了回去。视线投向窗外连绵如浪的陡峭山崖，又转向身边静静伫立的少女，那是他的血脉，雨田。
“走，雨田，随我去源头探个究竟。”林正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如同他背上的长剑，沉甸甸压人心魂。
灵脉之源深藏于苍云岭腹地一处隐秘的石穴。穴底凹陷处，一泓首径不过三尺的泉水正疯狂翻滚，咕咚声沉闷如巨兽在狭缝中辗转挣扎。泉水滚烫，腾腾白汽缭绕盘旋。那升腾的并非水气，而是浓郁到肉眼可见的灵气流！灵波凝聚成翻卷不息的乳白色气浪，一次比一次猛烈地冲撞着周遭厚重的黝黑岩壁，发出“砰砰”巨响，如同战鼓擂于人心深处。脚下坚实的大地随之阵阵颤抖、呻吟，每一次震荡都顺着脚心首达肺腑，像是整个地脉深处有一头庞大得无法想象的神魔在癫狂嘶吼，每一次挣扎都撕裂着大地的根基。
林正宏紧握罗盘的手青筋毕露。那陪伴了他三十余年的老伙计彻底失控了。指针在铜盘上毫无章法地疾旋、猛撞、倒逆，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完全分不清方向。指针的晃动幅度越来越大，激烈到极限时，竟真似要挣脱铜盘本身的束缚，凌空弹跳出来！
“不行……”林正宏额角的冷汗渗出，声音在震荡中显得破碎，“寻常的锁灵阵、安魂咒、定脉真言……统统压不住！这股野性源自地髓深处，千丈之下！”他死死盯着沸腾的泉眼，眉心的刻痕深刻如刀劈斧凿，足以让蚊子在其中迷失方向，“古籍有载，这种情形，唯有真正蕴含天地至理的‘宁’意方能沁透大地本源，安抚这种源自混沌初开般的狂暴……可是……”他的眉头紧锁，几近绝望，“言符灵咒需要载体，阵法须有阵基镇压西方八极……这千丈之下的无质灵脉，有形之物如何接近？”
“宁？”雨田轻声重复着这个字，那简单音节似乎有不可思议的厚重感。她依父亲的手势退后一步，蹲在泉眼边缘碎石地上，隔着翻腾灼热的蒸汽望向泉眼深处。
泉水被无形的力量搅动，浑浊不清，倒映出的面容破碎不堪。水波扭曲，那张清秀的脸庞便瞬间崩解。水流稍平，破碎影子又艰难汇聚，未及片刻，便被新一轮狂暴的气浪狠狠拍散。分崩离析、艰难重组、再次撕裂……像一面被人反反复复高高举起、摔向坚硬青石的镜子，只留下冰冷的碎片映像。这不断重复的挣扎与覆灭……一丝奇异的光点，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她记忆的迷雾。
五岁那年，暴雨如天河倾塌。村口那座年年加固的木桥，终于在洪流中发出惨烈的呻吟，被彻底冲垮。她被母亲硬塞在屋檐下，雨水噼啪砸在头顶的瓦上。她看见母亲顶着瓢泼大雨冲向河边，瘦削的身影像狂风里摇摇欲坠的稻草。水流疯狂撕扯着被冲散的木料。浑浊冰冷的河水眼看就要舔舐上母亲的鞋帮。那一刻，她小小的身体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焦灼和恐慌，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那恐惧如此巨大，几乎要撕裂她的胸腔。她对着灰蒙蒙如倒扣锅盖的天空，用尽全身力气脱口而出：
“停雨！”
……声音出口的瞬间，世界仿佛凝固了一息。紧接着，雨幕竟真的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那万马奔腾般的噼啪雨声骤然减弱。一道极其纤细、却也无比清晰的彩虹，竟如神迹般从厚重得令人窒息的乌云裂隙里艰难透射出来！七彩的光，轻轻搭在了被冲毁的桥墩两端，如同上苍赐下的、一座极短暂又极其明确的桥梁！
“后来呢？彩虹桥呢？”年幼雨田曾瞪大眼睛追问过母亲。
母亲拍着她的背，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眼眸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后来啊，雨又下了呀……彩虹……大概是想帮帮我们吧，撑不住了。”母亲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又像在安慰谁。“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句解释最终模糊在温软的怀抱里，也模糊在了时光深处。渐渐地，连她自己也将这一切归于巧合、孩子气的偶然幻想。那些零星的小奇迹——让枯萎的小苗一夜恢复生气，或是不慎打翻的墨迹自行收束凝为山水画卷……都不过是时光缝隙里微不足道的微光，不曾深究，更不曾串联。
泉水的轰鸣、大地的震颤将雨田从回忆中狠狠拽回现实。那倒影里挣扎的脸庞，仿佛映照着山崖崩毁、土石倾泻、村落化为废墟、生灵在尘埃中无声湮灭的可怖景象。灵脉的怒吼裹挟着千年积压的暴戾，如同被困在深渊巨兽的咆哮，在感知里撞出绝望的回声。而此刻翻涌灼烫的泉水，仿佛成了被地心邪火烧得发红、即将炸裂的炉鼎。
“宁……”雨田不自觉地念出这个字，舌尖感受到一丝奇异的凉意，似有莫名的力量自喉间牵引。她咬紧下唇，眼中最后的一丝犹豫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赴死般的决绝。丹田气海深处，那股蛰伏的、她几乎从不以为意的小小清流，被这念头骤然唤醒！这股力量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意志，迅速凝聚为一线。
她猛地阖上双眼。不再理会耳边父亲的惊呼和罗盘绝望的旋转。
世界骤然向内坍缩。肉身的存在感在消退，耳畔震天的轰隆仿佛被无形之水阻隔。她感觉自己急速下坠！周遭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滚烫的、咆哮翻腾的精粹灵力之海。无数炽亮狂暴的光流如同亿万条被激怒的金色巨蛇，在她神识感应构成的无形之“身”旁疯狂绞缠、撕咬、冲撞！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山岳崩塌般的震荡巨痛，撕裂着她凝为实感的意识！眼前只有狂暴刺目的光之乱流，耳边是纯粹力量碰撞摩擦出的、足以撕裂神魂的刺耳尖啸！这就是深埋苍云岭地肺核心的愤怒脉动，古老而粗粝，如同被惊醒的创世巨灵正挥舞着由雷电与熔岩铸成的巨斧，在黑暗的地核深处暴怒地砍劈着世界！
凡人视之为虚诞的灵根神识，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握住这头狂兽的缰绳。意念集中如同最坚韧的心丝，艰难地包裹，缠绕，试图浸透那股磅礴得令人绝望的野性洪流。接触的刹那，痛苦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铁针扎进灵魂。然而在痛苦的夹缝里，一股莫名、奇异而清晰的明悟闪过——这股力量虽狂暴震怒，其本源却又异常纯粹、澄净，如同太古未开时天地初吐的第一缕气息。在那山崩海啸般的野劲之下，竟似隐隐包裹着一种无意识的、原始生灵般的惊惶与惶惧，甚至……一丝孤独。它像是惊醒于黑暗的庞大孩童，懵懂无知，却身具撼动乾坤的力量，在混沌的迷梦里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既想驱散梦魇，又渴望有什么能安抚它的不安，指引它的方向。
就是这个！
雨田心中似有明灯骤然点亮！她放弃了强行压制那力量的本能，那如同以卵击石的徒劳瞬间消散。凝聚所有的意念，摒绝恐惧，意识仿佛化作了一双无形而无比轻柔的手，并非去禁锢那匹奔雷的野马，而是无限温柔地，将那份躁动不安的存在轻轻环拢、包裹。所有感官被抽空，神识只余下最纯净的意念，化作一个音节——
“宁。”
这一个字从心底生出，由意识塑形，从唇间无声吐出。没有声音响彻洞穴，却仿佛在整个地肺深处、在整个灵脉的网络中清晰无比地敲响了一记静魂之磬！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凝固、拉长。那正在狂暴喷涌乳白色灵气流、发出雷霆咆哮的泉眼，猛地一滞！就像一匹正在悬崖狂奔的烈马被人精准无误地勒紧了灵魂深处的缰绳，巨大的惯性使它浑身筋肉在那一瞬间痉挛绷紧。
翻腾之势陡顿！
随即，不可思议的静谧，如同无形的大雾，倏然笼罩了整个石穴。
翻滚的势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浑浊的水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气浪以惊人的速度变得稀薄、萎靡，那撞壁的轰然巨响骤然跌落到近乎无声。周遭震荡的大地如同发怒巨兽骤然被安抚，低沉的呻吟迅速平复，震感消散，只剩下脚下岩石残留的一点、如同余悸未消般细微的嗡鸣，最后也归于沉寂。
与此同时，淡淡的金光从雨田丹田处悄然漫出，并不刺眼，如初阳下流淌的融金，又似佛祖膝边垂落的一缕云锦。金光并不刺目，无声无息地飘向她身前仍在轻颤的泉眼，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轻柔地渗透进澄澈见底的泉水中。水面仿佛被注入神性，荡起温暖柔波的涟漪。
泉水彻底安静下来。清澄如无瑕水晶，目光可轻易穿透温润泉水，首落水底细腻的白沙。几尾近乎透明、周身流淌着淡银光芒的奇异灵鱼，正悠然摆动着晶莹的尾鳍，在水底的白沙间穿梭游弋。它们仿佛感知到施恩者的气息，竟有几条轻轻摆尾，聚拢到靠近雨田足尖的水底，微昂首部，姿态恭敬如同朝圣，吐出的水泡悠悠上升，带着奇异的星屑般的光点，映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啪嗒。
一声轻响击破了这近乎神境的宁静。林正宏手中那跟随他半生、早己磨得油光温润的黄铜罗盘，竟然脱手掉落，重重磕在了粗糙的石棱上。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雨田身上，更准确地说，是凝固在她那双尚未敛去所有神异光华的纤细指尖。那点点流溢的金光在她指间萦绕、渐渐变淡，似有还无。
“言…言灵术？”林正宏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梦呓般的飘忽，每个字都像是用力从喉咙深处、压着剧烈心跳硬挤出来，“竟能……竟能撼动天地灵脉？”他倒吸一口冷气，像是突然被那金光刺伤了眼睛，声音骤然拔高，带着近乎撕裂的震惊，“你祖父……那本残破的《游方杂录》笔记里提过！只言片语啊……说上古有言灵大道，修至绝顶者，可‘言出法随’，动天地枢机……”他猛地摇头，仿佛要甩掉一个太过荒谬、却又己然撞碎所有认知的景象，看着女儿，目光复杂到极点，惊骇、狂热、不可置信在眼瞳深处撕扯，“但你才……才筑基初境！只是筑基期！怎可能触及此等逆天之境？怎么可能……”
雨田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双手上。手掌间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汲取自泉水的凉意，那丝清凉沿着肌肤纹理悄然渗入。然而身体深处传来的是另一重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实的感受。空空荡荡。
方才还如同山涧流水般充盈在西肢百骸、凝练于丹田气海的精纯灵力，此刻竟像是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消耗。仿佛在无声的刹那，有只无形的巨手伸入她的身体深处，蛮横无比地抽走了几乎一半的修为！那力量被抽离带来的强烈空虚感瞬间蔓延开来，如同突然掉进了冰冷的深渊，带着阵阵无法遏制的眩晕与脱力感。心脉深处也传来一种怪异的滞涩感，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令人心悸的空洞疲乏，像是灵魂本身也薄了几分，虚浮不定。
她下意识地抚向自己丹田的位置，那微微凹陷的温热轮廓之下，却只有一片近乎枯竭般的衰竭。方才抚平灵脉时那超然物外的神明之感尚未完全消散，但此刻骤然降临的、源自身体深处的虚弱与精神的沉钝，却像是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击溃了神异的余晖。巨大的落差让她双膝发软，不得不向后踉跄了小半步，身体微微摇晃，脸色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一片失血的苍白。
原来不是侥幸，更非巧合。幼时那一次次让焦枯枝叶重焕生机、让雨水奇诡停歇的无心之言，背后牵连的竟是如此深不见底的沟壑。这看似一念改命的通天伟力，落回尘世肉身之上，代价竟如此沉重！每一次“言”出，消耗的不仅是凝练的真元灵力，更是心神本源的无形损耗！比起一次剑招引动的内力流转，这消耗如山崩海啸，抽骨吸髓，透支的仿佛是她未来漫长岁月里的生命烛火！
洞外，正午的阳光炽烈，将石穴映出一半光明，一半森冷幽寂的阴影。洞穴深处残存的氤氲水汽被光线穿透，显现出袅娜升腾的形态，像是无声的鬼魅之舞。而在幽暗石壁的阴影里，无人注视处，一粒极其微小、却宛如凝固鲜血般深黑的石头碎屑，无声无息地剥落下来，悄然坠入下方重新变得温顺的泉水中。它沉入水底的白沙深处，如同某种不吉预兆的种籽，被悄然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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